「為什麼?」
「我能怎麼辦呢?如果不這麼做,你會瞎的。你昏迷時,我又該如何徵求你的意見?不是說讓你感謝我的意思。我知道這一切的風險:失敗的風險、消耗醫療資源的風險。」
他的語氣是如此平和,表情仍是以往也仿佛在微笑的樣子。但梧惠已經知道,這只是他的習慣,他在放鬆的狀態下就是如此。三個月的照顧足以讓她發現許多微小的習慣。她也很清楚這番話的分量。如果手術失敗了,最壞的結果也只是摘除自己的左眼;如果莫惟明的行為被發現,他一定會被吊銷行醫執照,甚至被院方起訴。賭上職業生涯的救死扶傷,還真讓梧惠心裏浮上一點兒敬意來。
「但,」她的理性仍佔據上風,「你真的賭對了嗎?」
「你說你看到一些東西我剛說了吧?你的眼睛,被換掉了一部分。把破損的、脫落的,換成別人完整的、健康的。這些東西,嗯,我肯定沒辦法去從一個大活人身上弄來。但很巧,當天夜裏有一個搶救失敗的病人」
「你從死人身上偷東西?用到我身上?!」
「話不必那麼難聽是拿,只是沒人發現。」莫惟明認真地解釋,「而且不需要任何費用。沒人知道,沒人追究,也就不用負責。」
梧惠此時真的很難評價他到底是有醫德還是沒有醫德。她心裏已經有些排斥了,左眼莫名開始癢,開始疼,很難確定是否是錯覺。她想伸手揉,莫惟明卻眼疾手快抓住她抬起的手腕,第一時間制止了。
「那個病人,是公安廳動私刑迫害的犯人。人已經死了,我認為能幫更多人,也算是犯人的贖罪。但即便是罪犯,生前就遭到這種對待,未免太過分了。公安廳衛生處深夜不上班,我們已經收治過很多例這樣的患者。所以,雖然如今他們口碑不錯,我也並不喜歡。」
原來如此。說話的時候,莫惟明慢慢鬆開了手。注意力被轉移的梧惠也不再想着去揉眼睛,也放下手臂。但她的臉上只是寫滿困惑,就好像面對莫惟明這套說辭,它其中飽含爭議的部分,已經超過了原本值得批判的、已經在自己身上實施的部分。向來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臉上再度顯露出幾分複雜來,莫惟明有點想笑,又自知理虧。
「那急救室的影子」
「正是當天醫生搶救他的地方。當然,失敗了,他死在手術台上。第二次,你說你在這裏又見到黑影——很顯然我們都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雖然時間順序是不同的,但,你也差不多能想明白了吧?你看到的東西,很可能是類似於已故之人的靈魂之物。」
「可是——你不是說你是唯物主義者嗎?」
「唯物主義者不是無神論者。」莫惟明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正經,「如果惡靈、厲鬼、妖怪、神明它們切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而不是什麼故弄玄虛的『顯靈』、『神跡』,我會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們的存在。」
梧惠啞口無言。雖然像是在抬槓,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認可這套思路的。
莫惟明又順勢說了下去:「你也不必覺得彆扭。實際上,器官移植在西方並不罕見就算在我們這裏,也有人私下斥巨資尋找相關技術者,去換自己病變的部分。當前沒有任何一個組織或機構能宣稱,『我們已經完全攻克了這項技術』,但它確實是存在的、可行的。雖然這之中牽扯配型的問題,但眼睛並不需要。至於器官源,只能是剛死不久的人。畢竟保存新鮮的肉類都是問題,離開健康的人體,內臟會很快失活。確實有極少數接受移植的人,多了不屬於自己記憶,或聽到不存在的聲音。硬要從玄學的角度講,也許正是因為這位死者生前遭受不公的待遇,怨氣太重,瀕死時就已能看清陰陽兩界之物。」
梧惠也不知道該說自己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了。不如說遇到莫惟明這種醫生,這件事本身也是難以定義好壞的。
「我聽說你沒讀過正經的醫科大你到底是從哪兒學會的這些?」
「從我父親那裏。」莫惟明平靜地說,「儘管他很忙,我們很少見面。但只要他回來,就會帶給我很多東西——也教我很多東西。你記得你病沒好的時候,我們聊天你會說很多學堂里的事。我很羨慕你,真的。我從來沒去過學堂。我再長大點,父親就請了很多教書先生來,或者我乾脆在他書房裏自己看。」
原來在自己說那些事時,他眼裏流露出像是憧憬的東西,竟然是真的。
「你父親——等下,你、你是姓莫的」
一瞬間,梧惠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名字。
「我是姓莫的。」莫惟明重複道。
直到剛才,她從未在這兩個形象之間建立什麼聯繫。她想起了一個人——算得上是一位偉人。醫學界的天才,偉大的研究員,着名的學者,人人敬仰的慈善家。在她小時候,這個名字算得上如雷貫耳,只是漸漸銷聲匿跡,原因不明。大約在六七年前傳出他的死訊。人們又討論起他來,如復燃的火堆。只是熱度去得也快,沒多久關於他的話題便徹底熄滅。
如果,他真的是莫惟明的父親
真不敢相信。但是,有能力完成這一系列精密的手術,利用遠超常理的知識,將瘋狂的想法得以落實,唯獨這個可能是最具有說服力的。梧惠只是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所結識的,竟然是這樣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的兒子。
短暫的靜默後,梧惠也說了起來。
「我父母都喜歡讀書,童年不大的家裏,騰出一個書房。他們支持我讀很多東西。你應該記得,我也是這樣走上寫東西這條路的。但有個上鎖的柜子,他們不讓我看,說裏面是關於工作的、重要的東西,怕我弄亂了。」
「然後你就去看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很多字。所有的書我都看完了,就打起柜子的主意。柜子很高,還有鎖。可能他們發現我確實聽話,鑰匙也就掛在上面了。趁他們不在家,我搬來椅子去翻。讀裏面的東西並不困難,但我到底還是個孩子,很多字就算認識,就算會讀,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因為確實很枯燥,我也很少看。但我記得,其中有一部分陳舊的刊物可能是醫學相關的,我常看到他的名字。直到我去上學,接觸更廣闊的世界,才慢慢知道,他是一位學者。他和他的團隊非常受人敬仰」
「你說得對。」
「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他們的名聲漸漸淡了。因為沒有新的成果嗎?」
「因為他開始研究不該研究的東西了。」莫惟明淡淡地說,「也有很多人說他是瘋子。正統醫學家覺得他染指玄學,有違科學精神;玄學家呢,又覺得他對鬼神不敬。反正就是哪邊都不討好,還威脅到很多集團的利益。他自己買了個島,建了一個研究基地——就在國土南方的群島中,而且其實從很早前就籌備好了。在那兒,他又招募了很多人各個地方,各個領域,各個行業的人,天才和瘋子們。我後來跟他上島,二十幾歲又回到大陸,接受他安排的簡單工作。再沒幾年,傳來他的死訊。直到最後,我也不知他到底都研究了什麼。」
「你是怎麼忍住不問的?」
「我不知道,抱歉。」
她更不知道莫惟明為什麼要道歉。
他是一個從小脫離社會生活的人,他的父親當然有很大責任。難怪她總是在很多地方覺得他很奇怪。可如果這些是真的,一切就很合理了。
「我一直沒怎麼見過他。兒時照顧我的人,都說他百般厲害,說他研究了很多藥,發明了很多技術,捐助了很多有困難的人。多少專利,多少學校,我太小,沒有概念。就算後來跟着他學吃飯的本事,他本人也很少和我見面。隱匿蹤跡前,他也是個很低調的人,從不接受採訪,更不喜歡別人報道他的事。我只有張模糊的照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是他的背影,記者從後台偷偷拍的。可能是什麼學術講座,也可能是福利院的演講,誰知道呢。」
「你說的這個照片,我也有印象。」梧惠回憶着,「但我看到的時候,那張報紙已經很舊很舊了。」
「不要說我的事了,」莫惟明笑着擺擺手,「我不喜歡談論這些。說這麼多,只是想能讓你理解自己的情況。我同樣不希望以後你在別的什麼人面前提起這些。當然,就算你提了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反正也沒人信——只是我不太喜歡。」
「我不會。」
這麼承諾着,梧惠的腦海里閃過啟聞的臉。尤其要對這傢伙保密。
「我猜你這眼睛,和攝像什麼的差不多?我其實沒和我父親學太多玄學相關的東西。」莫惟明思考着,「反正就是能回放出一些人死去的場景吧。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我不覺得是什麼彌留的鬼怪,畢竟醫院和我家都沒發生什麼怪事。但話不能說死,誰知道你以後還能看到什麼?暫時沒威脅到你,不代表以後不會。我也會幫你想辦法的。」
深夜,躺在床上的梧惠輾轉反側。耳邊,莫惟明說過的話仍在迴響。可當睡意終於漸漸湧現,她突然又猛睜開眼。
明明是去問他想要什麼謝禮,怎麼不僅什麼都沒問成,反而從他家順走了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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