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七十四回：角

    青枚他是所有人中最年長的，比雲霏還大半輪。

    素鈴入門第二年，剛入夏，幾位就與他相遇了。

    這裏是一座東南方向的村子。來到這兒，可比前幾年他們走過的路還要長，卻算是回到了曜州附近。能在短短一年時間有目的性地走到這裏，自然是極月君的示意。這段時間，他一月來見他們一次。

    他們從村外的雨林里，發現了傷痕累累的青枚。當然了，那時他也並不叫青枚。

    關於是否收青枚入戲班子，三人意見不一。因為此人身份特殊，是個逃犯。

    「我不是第一次見他。」雲霏說，「我出遊的第一年，就與他碰過面。五六年前吧，我甚至還沒與姜城相識。」

    姜城感慨：「那確實很早呢。」

    「極月君曾說過，他有着像你們一樣與生俱來的天賦。我也試圖勸他放下仇恨邀請他時，他拒絕了，只說日後有緣再會。我理解，這是因為他還有沒做完的事。」

    「沒做完的事，就是殺、殺人嗎」

    雖只過了短短一年，可如今的素鈴卻些牴觸。她已經知曉生命的重量，不再把打打殺殺掛在嘴邊。可這男人，卻因刺殺失敗而受到通緝

    「姑且算『報仇』吧。他那時謝過我，請我為他在班裏留個位置，日後有緣定來履約。我知他只是客氣，沒想到竟真有這一日。」

    雨林潮濕，到處都是高聳的樹，蕨類植物的葉片也碩大無比。他就那麼躺在草堆里，蚊蠅圍着他嗡嗡地轉。再這麼下去，他會被蛇蟲鼠獸吃得骨頭也不剩。三人面面廝覷，終是連拖帶拽將他拉到了暫居的地方——是林中荒廢已久的獵人木屋。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神志不清，沒什麼攻擊性。

    「和剛才城裏的通緝令比不會錯。五六年前，他就長這樣子。」

    「既然如此，我覺得不要收他為好。倘若給我們帶來麻煩，實在得不償失。」

    「師姐也太保守了。我倒覺得可以試試。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又不是他的仇人。」

    「你想的也太簡單。倘若有追兵循聲而來，豈不是我們惹火上身？」

    「可雲霏姐不也說了——他有着和我們一樣難得一見的天賦？他也能把塤吹響的，對吧？相遇便是緣，這緣來二度，得好好把握。」

    「不舉報上去，已是仁至義盡。」

    兩人爭執不休，就連雲霏也是舉棋不定。

    原本計劃只在這裏滯留兩天，不得已拖到第四天，青枚才從高燒的狀態下甦醒。

    他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幫他換洗濕手帕的姜城。她本是不樂意照顧的，但也不想都由姐妹們承擔。見他睜了眼，她連忙起身呼喚姐妹來。青枚卻抓住她的手腕，也不知沉睡數日的他哪兒來的力氣。姜城對這行為的厭惡不加掩飾，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等他真正恢復清醒，身體狀態便很快好轉。能開口交流後，他便悉數交代了自己的事。

    打記事起，爹娘就帶他東奔西走，躲躲藏藏，活得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不見天日。

    究其原因，是因為他的父親得罪了家鄉的權貴。情節還很嚴重——他打死了人家的一雙兒女。母親死心塌地跟着父親，日子過得清苦，卻都對兒子疼愛有加。兩人百般小心，謹小慎微，生怕哪日同樣的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

    父親殺害那對姐弟，也算事出有因。因為這家人曾迫害了自己的爺爺，也就是父親的父親。父母告訴他，他們祖輩乃前朝的名門望族，世代為官，在叛軍攻上殿來仍是負隅頑抗。那時父親還小，由丫鬟帶着逃過一劫。但自此，父親便落得滿門忠烈的下場。

    父親最終也沒能逃過清算。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因為年齡尚小未被處決，而是被發派給「功臣」做家奴。與他同等命運的孩子還有許多，整日生不如死，活不出個人樣來。

    在仇人手下做工，又被壓迫太久，他終於在一個雨夜奮起反抗，用鋤頭砍死了抽母親鞭子的少爺。他的姐姐前來查看情況，也被他用衣物蒙頭悶死。奴僕們為兩人打掩護，在事情發酵前將兩人送出宅院。自此，他們便開始了浪跡天涯的日子。

    「我的爹娘還是死了。他們被吊在街邊血肉模糊的屍體我甚至沒有勇氣認領。」他的語氣有種看淡生死的麻木，「誰雇的殺手，是可想而知的事。爹娘的謹慎是有緣由的，這次的確是安逸太久，掉以輕心了。兇手耀武揚威地留下了信，說是他們咎由自取」

    「但是他們帶來的是新的仇恨。」雲霏道，「我那時只聽聞你要為父母報仇，不知你的血管里，流淌着前朝遺孤的血。」

    「時代早就變了。那時的老大，如今也掌不了大局。否則，咱們哪兒那麼多軍閥？」素鈴道，「你總不能真打算做些復辟的事吧？」

    青枚搖了搖頭。

    「舊賬與我無關。我不過想回到他們家，了結了那對老人。可還沒成功就被發現——他們不僅報了警，還派殺手追我斬草除根。躲藏太久，我都想放棄了沒想到你們救了我。」

    「大雨沖淡了你的氣息，狗鼻子便不靈了，沒追上你。也是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姜城嘆息一聲。當他發現此人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歹徒時，態度柔和了許多。

    素鈴如此感慨：「你可真夠勇的。我當年也只是說說，沒想到，你還敢動真格的。」

    青枚只淺淺一笑。

    雲霏問他：「若你大仇得報，心裏就會暢快麼？」

    「人死不能復生，爹娘終歸是走了。我一想到這之前，我爹也曾殺害人家的兒女，就覺得有些可笑。我的心結，興許並不能通過殺人了卻。背負命案活下去，也只是苟且。可我祖輩又做錯了什麼？向上追溯，無窮無盡，更無意義。我已經厭倦了」

    而後，他沉默了好一陣。雲霏在盼他開口，也終於得償所願。

    「幾年前我許下的承諾如今，還算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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