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突然了,太割裂了,過去的兩舌與現在的兩舌似是成了不同的人。但彌音此刻比誰都清楚,從來不存在什麼妖性與人性的區分。自始至終她都被騙了,妙妙早已不在人間,她朝夕相處的故友不過是披着人皮的妖罷了。或者說,一種怪物。
巨大的衝擊聲從眼前爆開。降魔杵直直刺向的,是一面張開的油紙傘。彌音回過神來,發現慕琬第一時間擋在自己的面前。她扎着弓步,重心壓低,自下而上地用葉隱露作為盾牌抵擋。降魔杵的尖端正對着傘的尖端,兩股力量集中在這微小的一點上。
「跑吧!」慕琬壓低了聲音,「還來得及。」
「你、你不是她的對手她,很強,過去、過去便很強。如今有降魔杵在手,而你、你卻已經」
彌音磕磕巴巴地說着,手不知所措地憑空比劃。這時,她聽見一陣細微的開裂聲。這並不令人意外,葉隱露的木質傘柄出現了裂痕,從傘尖擴展到柄部,並還在延伸。一旦出現了這一條裂縫,便是破綻百出。兩舌周身的妖力在空中凝結成怪異的顏色,但方向都通過降魔杵直指她二人。慕琬拼盡全力地抵抗,緊攥着傘柄的虎口泛着青白。她腳下開始移動,草地上拖出了兩道短而深的溝壑,距離還在緩慢延長。
彌音分明看見,霜月君被氣浪掀起的長髮,將後頸的一塊紅斑暴露無遺。在這蒼白的皮膚上,它是如此醒目,像廣袤雪原上擴散開的、一片小小的血跡。她覺得眼睛生疼。
慕琬死死盯着兩舌,她蛇一樣的瞳眸細長可怖。她頭也不回地對彌音說:
「我這一生做過許多錯事所以也不在乎多做一件。你走罷。你若不走,只會給我平添麻煩,說不定我們都要葬身蛇腹。即便這場戰鬥結束其他人也不會輕饒你。」
你已經沒有靠山了。
這段話的意思很明顯,手中的琥珀殘片最直白地傳遞了慕琬的思想。但她沒說出口,已經屬於另一種溫柔,儘管她刻意讓她聽見。只是彌音實在不願承認,從過去到現在,難道所有事,她都必須依靠別人才能處理麼?過去離了霜月君便活不下去,後來離開了妙妙她又無法生存,她的一生都在被人拿捏。
唯獨屬於自己的抉擇,似乎只是收養了一隻小貓而已。
不,她不是這樣脆弱的。她很清楚,沒有誰離開誰就不能活。她必須承認,這一切都來源於自己的某種虛榮。
虛榮。
她其實能一個人活,只是,過得不如之前那樣好。霜月君提供的那些生活雖然使她受盡白眼,但終歸是不缺吃穿,逢年過節也有點像樣的氣氛。和聆鵷他們走在一起,生活大多數時候平淡,偶爾也有些冒險。但那種情誼給予她的安慰,時至今日才能被她察覺。而與兩舌同行之後,她的錢變得越來越多,吃的穿的也越來越好,心裏也不需要想得太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一旦適應了美好的歲月,便只會對那些不好的生活心生恐懼。
即便,她曾經歷過無可比擬的悲劇。
那之後一切的「不幸」,都會令她回想起那種經歷留下的感覺。她太過貪戀美好的生活了,再也不想承受一點委屈,哪怕不及那場悲劇的萬分之一。
她把自己慣壞了。
她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飾現實,將責任完全推到旁人的身上,連自己也完全說服。
漂亮話誰都會說,但不一定都說得好聽。
好不好聽,她都信。
這便是悲慘的、「綺語」的一生了嗎?
沒有勝算,彌音很清楚這點。她的妖術都是兩舌所教,她能識破自己一切的意圖。換句話說,她留在這兒當真只能給慕琬添亂,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是,她真的要就這麼逃跑嗎?
這時候,突然有個白影一晃而過。
「阿淼!」
薛彌音一眼認出來,熟悉的兩個字脫口而出。兩舌的瞳孔立刻挪向那邊,捕捉到一隻三花兒貓衝上前,飛速叼走匕首的全部過程。她手中力量不減,視線挪到了貓的來處。薛彌音也回過頭,看到一個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葉聆鵷?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彌音的思想更混亂了。而在聆鵷身旁,謝轍竟也站在那裏。怎、怎麼為什麼他們究竟到底為何會方才的事,眼前的人,都像一場夢一樣,怪誕且失真。可這一切都是真正發生了的,她身上許多地方仍因戰鬥而隱隱作痛。她完全想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不對,剛剛在琥珀碎裂的時候,她好像的確察覺到了一些熟人的思緒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竟不是。她竟然明明白白出現在了自己面前。也對,那狐妖既然在場,他們也理應就在附近才是。
或許這就是真正的朋友吧。
聆鵷懷中抱着一柄三味線。薛彌音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找到的。記憶中,她分明將它藏起來了——因為帶着這東西上山很不方便不是嗎?她本是這麼想的。
兩舌決意速戰速決了。
彌音從她的思緒中聽到「最討厭貓」的抱怨。她已經不想計較過去她對阿淼表現的喜歡是否是裝的,反正阿淼從未喜歡過她,這也該是個警示才對。不論如何,阿淼已經叼着匕首逃走了,甚至沒在自己身邊多停留一陣。當然,這是好事。
慕琬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葉隱露的裂痕泛出青綠的光,不論傘柄還是傘面上都有。靈力外溢,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彌音沒有多想,追着離開的阿淼便去了。
她不能失去這件武器——這是她僅剩的武器了。
阿淼二話不說朝着聆鵷奔去,聆鵷看着面露瘋狂的彌音,一陣無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將三味線拋了出去。阿淼卻越過了她,跑向聆鵷身後的方向。彌音下意識衝上前去接樂器,腳下一崴,摔在一邊。即使倒下了,她的懷中還緊緊抱着三味線,她不想讓它再有一點損傷。她試着重新站起來,左腳傳來強烈的陣痛。但她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抱着三味線,朝着阿淼追去。
彌音一瘸一拐地跟上,卻親眼看到,阿淼將匕首放在謝轍腳下。
風雲斬不在他手,他沒有太多猶豫便彎下腰撿起匕首。直起身的同時,他對彌音抱以複雜的目光。她讀不出謝轍的心裏在想什麼,大概是因為謝轍並未對她開放思想的權限。他的手攥着刀,直直看着她,讓彌音覺得手足無措。
她曾以為他們是朋友。
可她竟從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過去也是,現在也是。
彌音轉身便跑了。
如何理解阿淼的行為,她能找出一萬個不重樣的理由。最明顯的,或許是她「拋棄」了它這件事。往好聽地說,應該是「擱置」。它終歸只是個貓,會有貓咪應有的喜怒哀樂與反覆無常。何況在這件事上,沒有做好的的確是她自己。
彌音的速度不快。她抱着三味線,一瘸一拐地往遠處去。她無顏面對每一位過去的友人了。這麼認為可能有些一廂情願,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配這麼想。她根本沒有資格將這些人當做朋友,儘管那些人也曾真摯地待她。
就算被騙了也好,她背叛過他們這件事,怎麼也無法改變。
她沒有回頭,但謝轍好像也並未追來。的確,那邊有更大的麻煩,誰有閒工夫在此時痛打落水狗呢?她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死在那群人手上。
若有機會,為霜月君還債也好啊。
只是露隱雪見已不復存在。
薛彌音不知疲憊地朝着山下跑去。
妖怪的自愈力總是很強,她腳踝那點小傷很快便恢復了,而她甚至沒有意識。她只是一直跑着,一刻也不停歇。視線兩旁的風景飛速地倒退,快得讓她無法捕捉任何信息。但沒關係,她並不想看。她的眼裏只有前方——這或許也不大準確。她只是將視線放置在那裏,與地面平行。她的眼中空無一物。
她該去哪兒,她自己也沒想過。還能去哪兒呢?光是離開這裏,離開這個戰場,就已經要拼盡全力。甚至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正式參與戰鬥,便這樣跑了。時間過去了這麼久,她這次倒是遵循了慕琬的意見——「聽了一次話」。
但一想到她不再是霜月君,她又感到難以言喻的悲悸。
你是你。
你不是你。
你是誰?
我又是誰?
她無法思考這些問題。她開始就弄錯了妙妙與魎蛇,現在又分不清霜月君和慕琬。儘管後者與前者的性質截然不同,但究竟該如何劃分,她也說不清楚。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她只能不斷地這麼告訴自己,並將三味線抱得更緊。
她穿過了很多道靈脈,沒有經過任何深思熟慮,所有的抉擇都充滿隨機。就算認真思考又有何用?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似的。
語言是廉價又好用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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