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大街小巷的樹幹上,都拴上了五顏六色的紙條兒。
這一帶算不上熱鬧,畢竟比較偏遠了。但這個時候,他們仍能感受到一種暗藏的喧鬧,像是即將沸騰的水在壺中發出微弱的尖嘯作為前奏。原本四人是打算提前離開浣沙城,繼續趕路的。但是,這種暗藏的節日氣氛令他們不約而同放棄了提出這一念頭,且一併慢悠悠地在街上漫步。雖然明天才是節日到來的時刻,可今日已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來望風,並給樹枝系上新的五彩紙條。
是了,明日是花朝節。
「明天會有很多人來踏青吧?那個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不好趕路了?」
聆鵷說的不錯。花朝節正是人們慶賀百花的時日,已經有不少人開始陸陸續續佈置起門店。這一帶建築低矮,視線開闊,更有茂密的花朵開在平坦的草地上,一定會吸引許多有經驗的遊人。他們越走越遠,到了一處空地。這裏的草應該是被修剪過的,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零星地散佈在這裏。也有很多花裝在陶盆中,應該是有人搬來的家花,試與遍佈的野花爭奇鬥豔。
「我們後天走也不遲,不差這一兩天了。」
有寒觴這話在,他們都暗自鬆了口氣。因為幾人心裏都想在這有「人氣兒」的地方多駐足幾天,可誰都沒有重任在身,只有寒觴是最着急的。但若是他都這麼說了,那大家倒也不必那樣心切。說不定他說出這番話來,也是考慮到了同行之人的心情。畢竟活屍雖未涉足此地,可不知在多麼遙遠的城鎮又有新的病原,因此他們趕路總是挑選鄉村或者荒野。一來是為了安全,二來也是為了規避那些繁複的審查,這樣算下來就與繞路的時間沒有區別了。不過只有寥寥幾人在荒野上漫步久了,多少會覺得孤獨。人類想來是群居性的動物,除了個把隱世高人超脫世俗之外,沒有誰能脫離同族的喧鬧生存太久。
阿淼看不出花的好來,只曉得會飛的蟲子好玩。謝轍下意識地想對它說,當心給蜂子蟄了爪子,卻又想起它不過是個靈體罷了。他眼力總是太好,甚至會分不清這些虛實。
「你們明日要去城中看競花麼?」
謝轍正在一叢茂密的海棠花前駐足欣賞,瀧邈忽然就從花樹後出現。他一怔,還沒做出反應,彌音先問他了:
「什麼競花?比什麼花漂亮麼?」
「差不多。浣沙城和許多大城一樣,每年都有這樣的活動。比起京城的陣仗是小了些,但也值得一看。我過去在不同城池見過類似的活動,就連我這樣對花兒沒興趣的人,也不禁感到驚嘆。你們若是不急着走,可以去看看。」
「咦?」寒觴將他看了一會,思索道,「既然你在這兒,那」
「是找我麼?」
寒觴剛一回頭,就看到卯月君端端地站在他們身後。聆鵷是沒注意聽,但竟連寒觴也沒能察覺她的蹤跡,屬實神出鬼沒了。在她身邊有幾棵山茶樹,花色不一,嬌艷欲滴。樹枝上還垂着零星的幾條綵帶,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只可惜有一段樹枝不知被哪個冒失鬼撞斷了——應該不是有意,畢竟還有一部分連在主杆上,甚至拿彩條糊弄地纏了纏。這時本就已是山茶花期的尾巴了,這蔥蔥鬱郁的樹葉中鮮有幾朵艷色。這截斷枝已經失去水分,葉和花都變得枯黃,沒有生機。卯月君伸出手,輕輕將一朵蔫兒了的粉色山茶掐下來,別在耳邊。
卯月君真是溫柔的人,聆鵷暗想。那些討嫌的人很多,就是見不得花兒好好地開在枝頭上。有的男子不去買市面上用於經營的花兒,就喜歡偷摘別人家或是路邊最好看的花,戳到心儀女子的腦袋上;有的女子如求偶的鳥,摘一朵也就算了,偏要大把大把地伸手摘,大把大把地往頭上塞,弄得不倫不類,還以為自己是漂亮的孔雀,實則似公雞冠子一樣。很少有人覺得殘花是好看的,更不會有人將半死不活的花兒別在頭上,如那些新鮮漂亮的花的待遇一樣。不少蜂蝶圍繞在衣料邊,不知是被這些殘花吸引,還是沉迷於卯月君淡淡的芬芳。就連先前一直頑皮的阿淼也停留在她的腳邊,既沒有撲那些蝴蝶,也沒有去抓她的衣服,就怕將其扯壞了似的。
他們竟都覺得這即將凋零的花兒與卯月君的氣質是極配的。倒不是說她也「半死不活」,而是一種缺月般的美。慢慢走向枯萎的花朵總有着褐色的瘢痕,這種突兀斷了養料的花卻帶着點兒說不出的、似有若無的生意。就像是在睡夢中被扼死,沒有經受疾病的痛苦,而是微頹而安詳地失去了氣息。再仔細看,卯月君衣上繡着的、印染的那些若隱若現的花,也沒有一朵是完整的。它們雖錯落有致,五彩斑斕,細看卻都缺瓣少蕊,只是排布的方式比較巧妙地隱藏了這個缺陷。但既然如此,它為何要這麼設計?一開始全弄成盛放的花,豈不更美?
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連同瀧邈在內,他們都很難想像那樣一副全盛的花衣究竟是何種模樣。恐怕只有宮中最年輕美艷的公主,或是天上的仙女才有資格去穿這樣的衣服。
「但那樣就稱得上最美嗎?」
卯月君當然能看穿他們的心思,因而這句話突兀地說出口時,除了瀧邈,幾人都嚇了一跳。卯月君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輕輕笑了一下,在這些美麗的植物前徘徊一陣。等她短暫地繞了一圈又邁回來時,她才接着說:
「人們總是毫無必要地追求着『完美』。但完美是什麼?如何定義?什麼形式?什麼標準?這向來沒個準頭。即便真正被公認堪稱完美的事物擺在人們面前,他們一定又會說,還能再好,還能更好一些。沒有人知道美麗的盡頭是什麼但人們都知道什麼算得上『不完整』。可不完整就不是完美的麼?依然沒有人想過這種問題。許多事情只有留下缺憾,那些已有的成果便彌足珍貴起來,僅存的東西也才能真正得到重視。」
「您是說,只有失去了才會懂得珍惜?」謝轍一知半解。
「還是說世上沒有完美之物?」
「亦或是——」
「若非要討論出個定數,那卯月君的話又沒有意義了。」
瀧邈冷冷地結束了他們的討論。四人面面相覷,似懂非懂地點頭。卯月君在這時候對他們發出邀請。她指着通往鬧市的寬闊的路,說道:
「我知在這附近有一家點心鋪子,最擅長做鮮花餅。那點心其貌不揚,入口甘而不澀,不需要看一眼斷面兒都能吃出是什麼花來。你們有興趣嗎?」
「有啊,那可太有了。」還沒吃早飯的寒觴樂了。
可這時候,聆鵷好像有點緊張。她上下摸了摸身子,有些尷尬地說:
「我以為不需要走太遠,沒帶荷包」
卯月君和瀧邈當然不介意多給四張嘴塞點什麼,但這四張嘴的主人可介意了。尤其聆鵷這丫頭,簡直見不得別人掏錢。謝轍他們自是知道的,便對她說,可以先回去取,他們等一等便是。聆鵷雖然點了頭,腳下卻比誰都快,馬上就成了小跑,匆匆趕回客棧去。她進大堂的時候,回頭都看不到謝轍的影子。
聆鵷的腦袋沒想太多,五感也都並未充分發揮作用,她一心只想着快點取了荷包,別耽誤了大家遊玩的進程。她氣喘吁吁地沖開房門,呼吸卻在看到眼前這一幕時忽然暫停。
有賊!
等等,不對,他是
「你做什麼!」
她厲聲制止後,與屋內的不速之客對視良久,半天沒敢有什麼動作。屋裏的人顯然沒能意識到,樓道里步伐匆匆的人就是這間屋子臨時的主人——也是他手裏這個包袱的主人。包裹翻了一半,有些衣物和零散的小玩意被擺在桌上,亂七八糟,還有些東西留在包里。然而「竊賊」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他雙手利落地將包袱纏了起來,腳下同時邁向窗邊,騰地一下翻了出去,瞬間沒了影子。葉聆鵷沖向窗邊,左顧右盼都沒能看見那人的身影。她也顧不得什麼形象,直接扯着嗓子在街邊大喊:
「有賊呀!快來抓賊——」
謝轍幾人已經走入了她視線的範圍,聽到她的叫喊自然是加快了步伐。寒觴抬頭嗅了嗅風,忽然比誰跑得都快,一瞬間便向前方追去。瀧邈在原地多停留了一陣,也緊隨其後,兩人很快又消失在了聆鵷的視線內,他們大概都察覺到了什麼。謝轍加快步伐來到客棧樓下直對着她窗戶的位置,大聲問道:
「丟了什麼要緊的東西麼?!」
「銀子還在!但、但是我的行李沒了!」她的臉已經由通紅變得慘白,「裏面有塤!還有還有萬鬼志!」
謝轍感到一瞬間的大腦空白。彌音抬頭看了看慌亂的聆鵷,又看了看迅速沒了神采的謝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阿淼不知是何時呆在卯月君懷中的,她一直揣着手,即使看不到貓的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端倪。可就在這時,它也掙脫了卯月君的懷抱,朝着寒觴和瀧邈追去的方向奔跑起來。彌音一愣,看了看身邊的兩人,隨即也追了上去。
「塤,萬鬼志」
卯月君重新念了一遍。從她的表情上無法猜出她的心情。
「不過,塤竟然在你們手中麼?」
她看向謝轍,謝轍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腦子有點亂,有些磕絆地說:
「說來話長」
「無礙,我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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