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行周 第九十二章 遙遠的聲音

    奉國左廂一指揮的指揮使籤押房裏,郭信坐着聽王世良講述前晚的事。

    「卑下殺了那李崇訓,馬上丟了刀破窗跳了出去,外面早就亂作一團,卑下趁亂翻牆逃脫。」

    等到王世良講完,郭信一言不發,手指在桌案上作着毫無意義的敲擊。

    王世良:「按指揮使的吩咐,那兩把刀都丟在當場,房裏那兩個女子也必然都聽到了卑下說的那話。」

    「王都將這事乾的很利落,「郭信先是表示肯定,隨後略作沉吟,叮囑道:「這幾日你照常操練完回家,手上其他的差事都停一停,也不要去內城找我。」

    王世良應聲抱拳:「卑下明白。」

    送走王世良,郭信站起身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的內心遠比他表面顯露的更加興奮和激動,甚至還有若有若無的一絲擔憂。他在後世時曾聽過一句話,大意是一個人的命運既要考慮到個人的奮鬥,也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郭信的激動正來源於感到自己在主動引導歷史的進程,擔憂也是他意識到命運的走向涉及了太多人與太多關係,是否能達成預想有時候並不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努力。

    不論如何,李崇訓在殺豬巷被殺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東京,不日就要傳到外鎮去。

    而外間的人們關於此事的傳聞大概有三種:其一流傳最廣的是符家反悔與李家結親,暗中派人刺殺李崇訓;其二是馬球當日險些輸給李崇訓的衙內們一怒之下進行了血腥的報復;其三是朝廷準備裁撤藩鎮,意圖先從關西的鳳翔、永興、河中三鎮下手,處置在鳳翔統兵的王景崇、召回前永興節度使趙匡贊的牙兵,再加上如今殺河中節度使李守貞之子李崇訓似乎都是佐證

    郭信細細想來,覺得這些推測還都有幾分道理。但不管起因為何,一鎮節帥的長子在東京被殺無疑都是一樁大案。官家劉承佑在昨日早朝時已下令有司調查此事,而東京掌管刑獄的衙門只有開封府和侍衛司獄,其中開封府尹是前些日子剛任命的老頭侯益,侍衛司更不必擔心,史弘肇、劉詞等侍衛司主官都是自己的熟人,退一萬步說,即使查出李崇訓真是被他指使人所殺,史弘肇和劉詞難道還真來郭家拿人?

    何況以他對史弘肇暴直性子的了解,既然當晚已經有了王世良故意露出的口供,和地上兩把刻着符字的兇器,史弘肇絕大概率懶得細查,會直接判定是符家所為。

    郭信走出籤押房,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叫上郭朴牽馬回家。

    郭信在自家角門前正要下馬,不知從哪裏突然竄出一個漢子,抱拳朝他問道:「敢問是郭家二郎麼?」

    一旁的郭朴立馬手抓在腰間刀柄上擺好架勢,戒備地看着漢子。

    漢子忙不迭報上名號:「俺在岐國公府上做事,俺家娘子叫俺給郭家二郎帶話。」

    郭信上下打量漢子一番,點頭道:「我就是郭二郎,你家娘子是符金縷?」

    「俺家娘子說,要郭家二郎今個申時去相國寺見面。」

    郭信抬眼看了看日頭,估摸着現在離申時已經不到一個時辰,疑惑道:「你家娘子確定是說今天?」

    「確是今天,」漢子點頭,「娘子只說郭家二郎到了地方自然知道,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

    打發走了漢子,郭信翻身下馬,吩咐郭朴道:「你就在此等我,我換身衣服就來。」

    郭朴牽過馬繩,好奇道:「意哥兒不怕有詐?」

    「為什麼這麼說?」

    郭朴:「意哥兒把李崇訓的死嫁禍符家,那符家難道就這麼認了?」

    郭信搖頭:「就算朝廷真把李崇訓的死算在符家頭上,朝廷也不會動符家,甚至樂意這些藩鎮彼此結仇。何況符家和符家娘子是兩回事,李崇訓一死,對那位娘子來說恐怕只是一件好事。」

    郭信嘴上這樣說,實際對符金縷會怎麼想也完全沒譜。因為他幹的事,和那天晚上答應符金縷的差了太遠!符金縷只不過想通過自己讓上面給符李兩家施加壓力,讓結親這樁事涼掉而已,而自己的法子則太粗暴——讓李崇訓直接從這世上消失。

    郭信到了相國寺,不知有沒有到申時,但知道符金縷不會明晃晃就在山門前等他,便徑直走進寺去。臨近清明,人們都在追思故人,上香祈禱,比起郭信上回來時,寺里的香客遊人們似乎更多了些。

    郭信帶着郭朴繞過外間擁擠的幾重大殿,身邊人剛少了些,便走出來一個壯實的和尚,擋在郭信面前朝他行了一禮:「郭施主可還記得我?」


    郭信微微吃驚,看着他道:「

    你是那算卦的和尚?」

    「貧僧法號圓仁,「和尚對郭信的無禮毫不惱怒,往一側讓開半個身子,「貴客已等候多時了,郭施主隨我來吧。」

    郭信心想:這倒有點意思,先前宋偓跟自己說這和尚是什麼南方遊歷歸來的高僧,現在看來和符家還有關係?

    圓仁默默在前引路,果然將郭信二人引到了之前那間竹林深處的禪房。禪房小路前等他們的是符金縷身邊那個叫碧桃的侍女,郭信瞧她依舊穿着綠色的長裙,心道這小娘叫碧桃是因為喜歡穿綠?

    走近後,郭信才發現碧桃盯着自己,看上去十分生氣,一見面就對郭信冷冷地道:「郭將軍真是好手段,知道給我家帶來娘子多大麻煩?」

    郭信笑了一下:「事出有因,郭某這不就來請罪了?」

    碧桃一邊帶路,一邊翹嘴不滿道:「郭將軍可真會講道理。」

    郭信卻不再笑了:「人只有在拳頭夠硬的時候才會講道理。」

    走到禪房門前,碧桃便停步不再進去,郭信也向郭朴使了眼色,留他在房外等候,只隨圓仁進了禪房。

    禪房內依舊是簡潔的佈置,除了正中一張矮案和兩張蒲團外再無多餘的陳設。符金縷就跪坐在對門的蒲團上,瞧見郭信進來,只拿一雙美目注視着他。

    郭信從符金縷的臉上看不出慍色或是喜色,乾脆不作他想,毫不客氣地在符金縷對面安坐下來。和尚圓仁上前來拿起矮案上的茶壺茶盞向兩人各上了一盞茶,隨後雙手合十朝二人各行了一禮,很快便轉身離去。

    禪房的門被出去的圓仁關上,符金縷終於開口:「我以為郭郎不會來的。」

    「不論請罪還是請賞,我都該來。」郭信輕輕接下符金縷的話,又轉而問起圓仁和尚:「說起來,沒想到金縷也認識那和尚。」

    符金縷淺淺一笑:「郭郎不必套我的話,圓仁法師與我父親有舊,今日只是借法師之地和郭將軍相見而已。」

    郭信佯作不信:「這和尚上回用道家的八卦給我算命,當真不是假和尚?」

    符金縷搖頭:「圓仁法師確實是高僧,何況今年剛遊歷南方唐蜀等國歸來,就算在這相國寺里,論佛法和見識,比圓仁高的也未必有幾人。」

    郭信捏起茶盞抿了一口:「符家果然人緣廣結,從東京到藩鎮,從朝堂再到這廟裏,處處都有熟人舊識。」

    符金縷依舊在笑:「舊識再多又有何用?要說前朝文武哪個不是我家熟人?到如今的朝廷里又還剩幾個?時局常變常新,父親想把權位維持下去並不容易。我也不過是為父為家分憂罷了,只是沒想到郭郎會如此行事。」

    「我是個武夫,金縷應該知道武夫向來愛採用些粗暴的法子。「郭信把茶盞放在手中把玩着,「不論如何,答應金縷的我已經做到了。」

    「我可沒讓郭郎殺了李崇訓,更沒有讓郭郎處處說是我符家所為。郭郎看上去不是蠢人,竟會不想後果如何?」金縷微微蹙眉,顯然還是對郭信很有意見。

    郭信默然無言,倒不是在思考,而是在覺得眼前小娘生氣的表情也十分耐看。不過他依舊不能告訴眼前小娘自己真實的意圖——正是因為那封密信讓他相信殺了李崇訓,野心勃勃的李守貞必然以此為名有所動作,而關西的時局越亂,劉家就越離不開身位樞密使的郭威,身在禁軍中的自己也就有更大的作為空間。至於嫁禍符家,也是單純為了給符金縷上一層保險罷了,李守貞可不止李崇訓一個兒子。

    符金縷也不再追問:「明日我便要隨兄長回兗州去,郭郎畢竟算是幫了我,我送郭郎一言當作答謝。李守貞得知李大郎死訊,必然會反叛朝廷,河中備戰已久,李守貞也不是庸碌之輩,到時恐怕並不好對付。郭郎最好提醒郭樞密,要朝廷早做準備。」

    「金縷的意思我明白了。」郭信頷首致意。

    兩人一時間相顧無言,郭信耳邊傳來寺中僧人們的誦經聲,似吟似唱,同時伴隨着木魚等法器的奏樂聲,只是朦朦朧朧,讓郭信聽起來感覺十分遙遠。

    郭信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符金縷很快款款起身行了一禮,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希望還有和郭郎相見的一天。」

    郭信臨到門前,聽到聲音,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第九十二章 遙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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