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高拱的初次會面,其實氣氛十分的平靜客氣,並沒有想像中的電閃雷鳴。
畢竟之前經過了皇帝、張居正、乃至楊博輪番寫信鋪墊,邵大俠還特意提前來高家莊斡旋,雙方已經提前消化了那些過激的情緒。眼下見面能保持平靜,也是對各方的一個交代了。
雙方客氣的見禮之後,高拱便在濃蔭匝地的花廳中,擺下宴席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接風洗。
府上廚子端上來的是很有特色開封菜,比如什麼吮指原味雞……才不是咧!
是鯉魚焙面、炸八塊、蔥扒羊肉、套四寶啦!這可都是當年大宋的宮廷菜,趙家老祖宗愛吃的口味啊!
高家廚子的手藝雖然比不上周王府的大廚,但明顯也是下了功夫的。
這中間傳達出的信號,讓趙昊安心不少。
不過高拱推說近來犯了哮喘,不能飲酒,趙立本也說自己有胃病,滴酒未沾,所以陪坐的趙昊和邵芳也都沒飲酒,一頓飯下來,總讓人感覺少了點什麼。
吃過午飯,高拱邀請趙立本去釣魚。知道這一關必須得過,養尊處優慣了的趙立本,只好無可奈何的,頂着毒辣辣的太陽跟他去了。
這是兩人要單獨談話,趙昊和邵芳自然不會打擾。
趙公子打着扇子,看着外頭的樹葉都被曬得捲曲,不禁擔心老爺子會不會中暑?
「快弄點綠豆湯老爺子送去。」他忙吩咐巧巧道:「再備點藿香正氣水。」
「好。」巧巧應一聲,趕緊去準備。
「公子真是純孝啊。」邵大俠一臉感動。
「呵呵……」趙昊臉皮再厚都不好意思了。
「走,我帶你拜會大老爺去。」邵大俠在高府中,就跟自己家似的,帶着趙昊穿過垂花門,進去後宅,便見個鬚髮皆白,與高拱七八分像的凶老漢,正躺在荼蘼花架下的涼蓆上呼呼大睡。
「什麼人?!」
老漢睡得十分警醒。聽到有腳步聲,馬上翻身起來,順手還拎起一柄開了刃的大關刀來。
要不看到走在前頭的邵芳,他的大關刀非劈到趙昊頭上不可。
「原來是你小子。」老漢收刀,聲如洪鐘的對邵芳訓斥道:「今天跑哪去了?為了不來操練?」
「回稟中丞,末將昨晚不是告假了嗎?今天要去縣城接人啊。」邵芳趕緊一本正經的抱拳回答。
「有嗎?」老漢撓撓頭,透着股不太正常的氣質,半晌才悶聲道:「老夫沒記得,就不算。罰你頂着石鎖,繞院子跑十圈!」
邵芳臉都綠了,心說我真賤,幹嘛非要顯擺跟個老瘋子關係好?
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啊。在老頭大聲呵斥下,他只好掄起地上二十斤的石鎖,雙手舉過頭頂,繞着院子跑起來。
趙昊都看傻了,下意識往後挪步,就想退出垂花門。
「站住!」老頭兒卻一拄大關刀,對他怒喝道:「來者何人?」
高武趕緊想要擋在公子身前,卻聽邵芳從旁道:「別誤會,這位乃是高相公的大哥,前任操江都御史高中丞!」
說着他朝趙昊擠擠眼,意思是不要惹這老頭翻臉,不然非得給攆出高家莊不可。
趙昊來前就聽說,高拱大哥高捷乃嘉靖十四年的進士、抗倭名將。但因為剛直不阿,不肯依附嚴黨,被當時在東南監軍的趙文華羅織罪名,險些下了大獄。幸好有人替他說話,這才沒遭了牢獄之災。卻仍被迫解甲歸田,才不盡舒,積鬱成疾,落了個瘋瘋癲癲的毛病。
他忙擺擺手,示意高武退下。
邵芳又向高捷介紹道:「高中丞,這位趙公子是慕名而來,投奔中丞麾下的……」
「什麼狗屁公子?」高捷卻最聽不得『公子』二字,登時把臉一沉道:「我軍中不要二世祖!出去!」
趙公子心說好唉,正好不用陪着耍猴戲了。
可他看到邵芳那可憐兮兮央求的眼神,又沒法挪步了。
邵大俠可是高拱未來的頭號親信,兼大明的地下組織部長。未來自己和江南集團仰仗他的地方多了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豈能不給他這個面子?
他只好暗嘆一聲,對高捷強笑着解釋道:「中丞誤會了,在下不是什麼『公子』,只是家父沒讀過書,給胡亂起了個名字叫『工資』。」
「餒說餒叫什麼?」高捷睜大一雙牛眼,瞪着趙昊道:「鵝聽不見!」
「我叫趙工資。」趙昊只好提高聲調道。
「大聲點兒!這么小的聲音也想開大鳥船?」高捷厲聲道:「在老夫的軍營里,鵝說聽不見就是聽不見!」
「我叫趙工資!」趙昊被帶出了一嘴的河南味,聲嘶力竭道:「是工錢的工,資材的資。不是公母的公,兒子的子!」
「哦,」高捷這才怒氣頓消道:「工資啊,餒爹這得多愛錢吶。」
「誰說不是來?」趙昊苦笑道。
「好,老夫便收下你當鵝滴水軍頭領。」高中丞攏須大笑道:「去吧,跟着我的騎兵頭領一起跑圈吧……」
「啊?」趙昊目瞪口呆。
「你要違抗軍令嗎?」高捷瞪眼,舉刀。「鵝要揮淚斬馬謖來!」
「快來吧。」邵芳舉着大石鎖,跑得汗流浹背道:「不然待會兒讓你也舉個石鎖,你舉的動嗎?」
「唉……」趙昊一腦門子黑線,悄悄擺擺手,示意護衛們轉過頭去,以免影響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光輝形象。
唉,還有個屁的形象啊……
「你們也別愣着,一起跑!」誰知高捷早就注意到他們了,馬上斷然下令。
「呃……」高武等人傻眼看着自家公子。
「跑吧跑吧。」『趙工資』心說正好,誰也別笑話誰了。
便帶着護衛們,跟在邵大俠的後面跑起圈來。
「噢哈哈哈,老夫的隊伍壯大了。」高捷感到很欣慰啊,高興的打起拍子道:「來,跟老夫一起唱抗倭軍歌!」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唱起這首廣為傳唱的軍歌時,高捷臉上的痴意頓消,吐字也清晰多了,那粗獷激昂的聲音,一下就把人拉回到了那殘酷的抗倭戰場上。
一直默默跟在趙昊身後的高武,忽然也跟着大聲唱起來:「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邵大俠也跟着賣力的唱起來。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所有人都放開嗓子,跟着一起高唱起來。
「哈哈哈,好,很有精神!」高捷開心壞了,放聲大笑起來。
~~
溪水邊。
高拱和趙立本一人拿一根釣竿,坐在一棵大柳樹下。
太陽曬化了天上的雲彩,知了在頭上慘叫,兩個老人已經汗流浹背,仍一動不動的盯着水面。
在遠處伺候的高福和禧娃都看傻了。這兩位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快一個時辰了。
不過兩人吩咐過,不叫的話,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們只好滿懷擔心的等在那裏。
等啊等,等啊等,卻見兩個老人依然紋絲不動,不會坐化了吧?
兩位老人家就這麼一直坐到日頭西沉。
雙目無神、嘴唇開裂的高拱終於開口道:「回去吧。」
「好……」已經快要虛脫的趙立本點點頭,丟掉手裏的魚竿,扶着柳樹想要站起來,可兩條腿哪還有知覺啊?
「禧娃!」他忙虛弱的叫一聲。
「太叔爺。」禧娃趕緊跑過來。
「快,扶我一把,腳麻了。」趙立本向他伸出手,禧娃趕緊把他攙扶起來。
高拱輕蔑的看一眼趙立本,雙手撐着膝蓋,想要逞強起來,卻險些一頭栽到小溪里。
高福趕緊上前扶住他。
「你還愣在那兒幹嘛?難道老夫的腳就不會麻嗎?」高拱瞪一眼老管家。「也不知道來扶一扶老夫……」
「哎哎。」高福趕緊把三老爺的胳膊搭在肩上。
高福和禧娃一人扶着一個,快走到莊口,高拱和趙立本的腿這才恢復了知覺。
兩人便不讓攙扶,一個一瘸一拐、一個一拐一瘸的朝着莊子裏走去。
走到那寶謨樓前,高拱得意道:「怎麼樣,羨慕吧?」
「我兒子中狀元了。」趙立本淡淡道。
『噗……』高拱險些一口老血噴在他臉上:「那我們明天繼續釣魚!」
「不不,我還是很羨慕的。」趙立本差點嚇失禁了,要是再這麼一天,他自己都要變魚乾了。
「唉,老夫也很羨慕啊。」高拱幽幽嘆了口氣,頹然走進院子。
趙立本咂咂嘴,拖着腿跟着進去。
~~
等他好容易挪回高家給安排的跨院。
葉氏趕忙迎出來扶住曬蔫了的老頭兒,心疼道:「大人這是怎麼了?」
趙立本擺擺手,話都說不出來了。要不是提前灌了一肚子綠豆湯,還喝了藿香正氣水,這一下午非得交代了不成。
葉氏趕緊和侍女把他扶進了屋,讓他在羅漢床上躺好,給他含上冰片,又用濕棉巾給他擦臉擦脖子。末了又給他颳了痧,餵了鹽開水,趙立本才終於漸漸還了陽。
這時,外頭響起動靜,趙昊也回來了。
趙立本登時板起臉來,準備跟這個賣爺求榮的好孫子,好生算算賬。
誰知趙公子也是被馬秘書和巧巧架進來的。
看着孫子站都站不穩、要脫水的樣子,趙立本顧不上算賬,心疼問道:「怎麼,你也去釣魚了?」
「比釣魚可慘多了,我去軍訓了……」趙昊躺在另一張躺椅上。方才伺候趙立本的那一套還都在,正好再來一遍。
「正事兒回頭再說,明天我還得早起繼續呢。」趙昊說完,疲憊的閉上了眼,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這孩子,還不如我呢……」趙立本話音剛落,也打起了鼾聲。
葉氏和巧巧、馬湘蘭面面相覷,心說在別處談事兒費心,在這高家莊怎麼光費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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