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陰雲越來越重,窗紙也開始刷拉作響,一場風雨似乎在所難免了,在這個乾燥的秋季並不常見。
趙昊向自己人表態,自己是不支持奪情的,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他為了減輕科學發展的阻力,讓讀書人更容易接受科學、走進科學,所以一直採取『反董反劉不反孔』的態度,將科學偽裝成與理學、心學、氣學、實學類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稱如果說心學是對儒家思想的再詮釋,那麼科學就是對儒家缺失內容的補充。
如果科學跟儒家典籍發生衝突怎麼辦?那是因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經典啊。
比如之前提過的『天人感應』,就遭到了趙昊的猛烈批判,大罵董仲舒不學無術、編造謊言,誤我華夏兩千年!
但儒家跟科學衝突的地方太多了,一個董仲舒背鍋太吃力,趙昊便又在李贄的建議下,把劉歆拉出來當靶子。說他為了幫王莽篡漢,大量編造偽經,來粉飾新朝的合法性……
這套理論邏輯雖然簡單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讓弟子們不至於三觀崩塌,科學不至於被當成邪教,這才平平安安走過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可這世上沒有隻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張相公奪情一事上,弟子們的看法就與天下讀書人別無二致。
都認為國朝以孝治天下,對父母不孝之人,對皇上安能盡忠?又如何號令朝野?
尤其趙公子還熱衷於廣收門徒。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是把『師徒關係』向『父子關係』看齊,要求弟子對待師父要像對父親一樣。
所以在『如何報答父母養育之恩』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趙昊騎牆,必須要站在『奪情派』一邊。
幸好外人看江南幫總是隔一層,加上趙昊從不出風頭,向來躲在幾位大佬身後搞風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為,得等這幫大佬退了,才能輪到他來話事。
殊不知趙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現,折服了各山頭的大佬,幾年前就已經是江南幫的話事人了。
正是這種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狀態,讓張瀚的舉動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義。
在外人看來,堂堂天官當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張黨那裏,不太會連累到趙昊。
在自己人看來,張瀚卻是代表趙昊亮明態度了。趙公子畢竟是張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過,不方便直接表態,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窗紙劈啪作響,這場秋雨終究還是下下來了。
「多謝元洲公幫我下定決心。」趙昊將第一杯茶斟給張瀚,充滿歉意道:「只是這代價也太重了。」
「無妨,你爺爺都退下來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該讓賢了。」張瀚品一口趙昊帶來的潮州鳳凰茶,只覺濃醇鮮爽,潤喉回甘,帶有一股獨特的山韻。他讚許的微微點頭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這世上有的是比當官還有趣的事情,何必戀棧這淡而無味的官場不去?」
「那個跟你同名同姓的江東步兵,也是這麼想的。」趙錦打趣笑道:「其實我也早干夠了。」
趙昊和申時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幹得渾身是勁兒,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輪到這兩位卻都崩了心態。
原因很簡單,張相公當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張瀚當這個吏部尚書,就是因為他人老實好控制。所以張瀚名義上是尊貴的天官,實際上,人事大權都被張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應官員任免,全都要張相公點頭才行,還經常出現內閣遞條子下來,直接任命某某為某官的越權狀況。
吏部淪為了內閣的辦事機構,吏部尚書成了首相的僚屬,這種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嗎?張瀚雖不像趙錦那樣整天發牢騷,暗地裏也沒少長吁短嘆。
這次張居正老父去世,說實話,張瀚和趙錦都大有解脫之感。心說張江陵這一走兩年多,我們終於不再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好在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無論多高興,都不會笑出聲來。
然而這十來天事態的發展,讓他們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皇帝和太后是鐵了心的要留張相公,張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樣的請辭,卻還是捨不得那個權位。
這讓兩人比吃了蒼蠅還難受,就更加劇了他們道德上的反感。於是兩人跟趙立本合計一番,決定堅決不帶頭挽留張居正,順便幫趙昊解個難題。
「老夫的結局已定。」張瀚擱下茶盞,目光幽邃的望着趙昊道:「現在壓力完全來到你這邊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發愁啊。」趙錦也嘆氣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經鑽了牛角尖,你怎麼把他拉回來,勸他回家丁憂啊?」
「難啊。」一直默不作聲的申時行,也愁眉苦臉道:「我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到,張相公有皇上、太后、馮公公支持,誰還能讓他改弦更張不成?」
「現在就好比,琢磨怎麼把大象裝進箱子裏?」趙昊笑笑道。其實在這個如此糾結兩難的局面中,最難的就是下定決心。一旦下定決心,反而輕鬆多了。
「怎麼裝?」趙錦問道。
「分三步唄。打開箱子,把大象裝進去,然後蓋上箱子。」趙昊笑道。
「哈哈哈!」三人啞然失笑道:「感情就硬往裏裝啊?」
「對,我看也只有霸王硬上弓一途了。」趙昊屈指道:「也得分三步走。第一步,雪上加霜。現在給到奪情派的壓力還不夠,遠遠沒到他們的屈服極限。」
「那是,我一個放屁都不響的吏部尚書自爆,也就只能算是火上澆油。」
「還有我陪着你。」趙錦說着,自嘲的笑笑道:「不過還是差得遠。」
「沒事,慢慢來,實在不行還有晚輩。」申時行也輕聲道。
「你就別摻合了,我們江南幫攢點兒家底不容易,還指望你早日入閣呢。」張瀚和趙錦同時擺手,又問道:
「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釜底抽薪。如今這局面,都怪皇上、馮公公還有太后逼太緊,那就設法讓他們不要逼那麼緊。沒人非要岳父奪情了,他老人家的壓力不就小多了?」
「這招肯定管用,不過難度也大,想用出來可不容易。」三人道。
「但這是必須的。」趙昊輕吹着茶盞的熱氣,幽幽說道。
「嗯。」三人點點頭,這個明白。
其實這一局,不能讓丁憂派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能讓代表皇權的三人組贏。
任何助長皇權的舉動,都不符合三大集團的利益……當然,這話沒法明說。
「那麼第三步呢?」趙錦又追問道。
「至於第三步,就是調和折中了。」趙公子托着茶盞,幽幽道:「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這話有道理。」張瀚三人眼前一亮道:「聽着就有戲!」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趙昊呷一口茶水,長嘆口氣道:「可能還需要老天幫忙。」
「啊,你不是最反對天人感應之說了嗎?」趙錦瞪大眼道:「這不科學吧?」
「所以我把弟子們都關到香山書院去了。」趙昊兩手一攤道:「別人怎麼想,我可管不着?」
「這倒是很科學。」眾人大笑起來。
趙昊在吏部耗到雨停才離開,中間還蹭了頓便飯。
等他回去大紗帽胡同時,便見被雨水一打,滿胡同的素紙花圈變得稀爛;那些輓聯祭幛上的字跡也模糊不清,肅穆的氣氛蕩然無存,看上去有些狼狽。
他進去相府後,便徑直穿過靈堂,到書房去跟岳父請罪。
張居正穿着青衣角帶,戴着老花鏡,坐在書桌後批閱奏章。今天早晨開始,通政司就奉上諭,直接把奏章送到大紗帽胡同來了。皇帝娘倆寧肯讓張相公戴孝居家辦公,也不用呂相公票擬了……
李義河也在,看到趙昊黑着臉進來,便道:「怎麼,你去也不管用?」
趙昊沮喪的點點頭,低頭立在張居正面前鬱悶道:「孩兒無能,怎麼勸元洲公都沒有,反而被他排揎了一頓,說什麼丁憂守制是天經地義的事,元輔更應該以身作則。我應該勸岳父不要讓百官萬民失望云云。」
「哼!」張居正握着奏章的手背一陣青筋暴起道:「不穀真是瞎了眼,竟用了這樣冥頑不靈的老糊塗!」
「也不能這麼說,誰能料到老蔫兒驢也能尥蹶子呢?」李義河忙安慰道。
「是,岳父,這個張元洲平素總說,自己能當上天官全靠元輔拔薦,元輔待他恩重如山,他執鐙隨鞭也義無反顧。」趙昊也憤憤道:「沒想到事到臨頭就現了原形!」
「所以說這種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還是早點攆回家的好!」李義河點頭道:「就像當初葛守禮,倚老賣老處處反對相公改革,把他攆回家雜音一下子就小了!」
他還是希望能殺一儆百,讓朝中百官知道,不支持奪情的後果!
說這話時,他卻看着趙昊。之前小閣老明顯是想保着張天官的。
張居正也看着趙昊。張瀚畢竟是江南幫的大佬,他從沒像現在這樣,需要女婿的支持,自然要估計趙昊的感受,也看看他的態度……
趙昊羞愧的低頭道:「岳父如何處置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孩兒無話可說。」
「嗯。」張居正心下稍稍舒服一點,這至少能說明,張瀚的舉動確實跟趙昊無關。
ps.繼續哈……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1s 3.858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