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風吹散了河面的薄霧,野渡碼頭上通宵達旦的火把次第熄滅了。
兩艘貨船靜靜停靠在岸邊。唐友德站在甲板上,滿眼血絲的緊盯着鄉民們,將一包包生絲扛進船艙中。
余鵬也陪他熬了一夜,看着唐友德上半夜跟社首們爭競了半宿,下半夜又馬不停蹄趕到碼頭,一包包仔細驗過貨,然後督促着鄉民裝船……這個看上去養尊處優的胖子,已經連軸轉了一天一夜。
這讓余鵬對他好生佩服。心說分號遍金陵的百年老店,果然非同凡響……
差不多裝完船時,趙昊才打着哈欠騎着驢,在高武和吳玉夫妻的陪同下,不緊不慢的來到碼頭。
「公子還真是甩手掌柜,一點都不管不問。」唐友德苦笑看着趙昊。他都後悔邀請這小子跟着下鄉了,除了添亂是一點忙都沒幫。
「我小孩子家家,什麼都不懂,只會幫倒忙。」趙昊笑眯眯的翻身下驢,踩着船板上了貨船。
「咦,怎麼多了條船?」趙昊奇怪的看一眼另一條貨船。
「生絲是拋貨,一船裝滿也就五六千斤,一條船肯定不夠。」唐友德也哈欠連連的解釋道:「當時就跟伍記定了兩條船,但有一條少租了一天,所以今早才到,這樣可以省十兩銀子。」
「精明精明。」趙昊贊一聲,將帶來的茶葉蛋剝開殼,遞給了唐友德。「辛苦辛苦。」
「這還差不多。」唐友德接過茶葉蛋,心裏居然有些暖洋洋的。旋即才猛然醒悟,這不是自己向夥計們慣用的套路嗎?
『小恩小惠。』
唐老闆狠狠咬一口茶葉蛋,向趙昊報賬道:「一共收了一萬一千斤絲,本錢還剩一百兩。支付了船錢,再租間倉庫也就差不多正好花光。」
「哦?」趙昊正在剝茶葉蛋,不由驚喜的咦了一聲。他這次下鄉,唯恐開銷超支,還另帶了五百兩。沒想到,非但沒超支,反倒還有剩餘。
「不是說五錢一斤嗎?怎麼多收了一千斤還有剩?」
「嘿嘿。」唐友德就等他這句呢,聞言便得意洋洋道:「山人自有妙計。我一開始言明只收五千斤,可他們手裏的絲卻遠超這個數。纏着我求爺爺告奶奶,又主動降了價,我這才勉為其難,給他們包了圓。」
「奸詐,果然是奸商。」趙昊將碎雞蛋殼撣入江水,搖頭嘆道:「以後得多長個心眼,弄不好就讓你坑了。」
「公子,說話要憑良心啊?我對你可是一片赤誠啊。」唐友德叫起撞天屈道:「再說咱倆誰坑誰啊,每次不都是我吃虧嗎?」
「霜成雪……」趙昊幽幽吐出三個字。
「不是掀篇了嗎?公子怎麼又提啊……」唐友德哭笑不得。
「不是我自誇,論起記仇來,南京城沒能比過我的。」趙昊半真半假的笑了笑。
裝貨的鄉民一下船,兩艘貨船便撤掉踏板,解纜搖擼,駛離了碼頭。
看着一眾社首站在岸上揮手相送。趙昊忽然輕喚一聲:
「老唐。」
「嗯?」
「你這輩子不能來當塗了。」
「啊?」
趙昊心裏清楚,別看社首們現在挺高興,恐怕不出倆月,吃了唐胖子的心都會有。
來時逆流一天一夜,回程順流而下,晌午時便已經看到了那座閃閃發光的琉璃塔。
趙昊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登過那座被西方人稀罕了幾百年的寶塔,便在自己的願望清單里,又加上這小小一條。
這時,吳玉夫婦上了甲板,拘謹的站在趙昊身後。
「公子找我們?」
「沒什麼事,就是問問你們準備去哪?」趙昊轉過頭來,笑容比夕陽還要暖人。
「還沒想好,先跟着下船,找個地方落腳,看看能不能在南京城找個營生。」吳玉已經解去了頭上的布條。那一杴只是給他開了眉角,看着駭人,實則並無大礙。
「我有個建議,賢伉儷不妨聽聽如何?」趙昊便輕咳一聲。
「公子賜教,自當洗耳恭聽。」吳玉畢竟是念過經書的,說話斯斯文文,長得也俊,怪不得被湯四丫倒追。
「我家在南京,要開個……」趙昊有心吹噓一番,無奈轉眼會被戳穿,只好實話實說道:「小小的酒樓。眼下正一邊裝修一邊招工,不知賢伉儷是否願意屈就?」
「那太好了……」湯四丫不由一喜,她雖然離開時十分決絕,但真出了湯家圩,就陷入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中。她不知道夫妻倆該在哪裏落腳,又該如何謀生……
現在救了他們的趙公子願意收留,湯四丫自然求之不得了。
「只是,我們不會做飯……」吳玉雖然還俗,卻保持着不打誑語的好習慣,與某位知名法師形成鮮明對比。「四丫在軍營時,火頭軍都不用她幫着做飯……」
湯四丫聞言臊得臉紅,偷偷用指甲掐一下吳玉的腰。
吳玉馬上乖乖閉嘴。
「不會做飯也有很多活可以干。」趙昊裝作沒看到兩人的小動作,自顧自的說道:「比如開門做生意,難免有活鬧鬼上門,吳大哥的大鐵棍子往門前一杵,哪個敢來搗亂?」
「這活我能幹。」吳玉眼前一亮道:「小人下手有分寸,公子不用擔心會打出人命……」
趙昊心說,我就是看上你這點,才想讓你給『味極鮮』當保安隊長的。
他又對四丫笑道:「四丫姐伶牙俐齒,又見過大場面,肯定能幫上大忙。不過具體做什麼,還得問過方掌柜。」
「好嘞,就是掃地刷碗咱也一個頂倆,不會給公子丟臉的。」四丫本來就願意,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說話間,船卻在城外停了下來。
「這是要幹嘛?」
趙昊看着眼前忙碌的碼頭,奇怪的問剛補完覺、從艙里出來的唐友德。
「到了,在這兒卸貨,咱們租的倉庫就在碼頭邊上。」唐友德搓搓眼屎,伸個懶腰。
「怎麼不進城?」
「進城要課稅的,不僅有城門稅,有船料商稅。咱們販的是生絲,還要被織造太監課一道絲稅。」唐友德接過夥計遞上的濕毛巾,一邊擦臉一邊隨口答道:「東一刀西一刀下來,咱們還有什麼賺頭?」
「這樣就可以不交稅了?」趙昊看着碼頭上檣櫓如林,起碼泊了上百艘貨船在上下貨。
「我不進城,憑什麼收我的稅?」唐友德一臉理所當然道:「到時候交割也在城外,朝廷一文錢也收不到。」
「呃……」趙昊舉目遠眺,只見江東門稅關,也就在二里外。「如此明目張胆,朝廷能不知道?」
「知道啊?知道又能怎樣?」唐友德嘿嘿一笑道:「這一片都是人家魏國公的私家莊園,徐家人不放行,朝廷的船都不能靠碼頭。」
「這樣啊……」趙昊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幽幽道:「大明就是毀在你們這幫人手裏的。」
「想不到公子居然還心繫社稷!」唐友德聞言神色一肅道:「好,就聽公子的,咱們進城納稅去!」
「我不交。」趙昊卻登時現了原形。
唐友德哈哈大笑起來道:「公子真妙人也。」
他只當趙昊又在逗弄自己。卻沒看到趙公子眉宇間,那一抹轉瞬即逝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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