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只有徐階和張居正兩人參加,徐元春從旁侍奉。
雖然只有兩人吃飯,但準備的絲毫不馬虎。除了幾道清淡的松江菜餚,還給張居正上了好些荊州名菜……以及他愛吃的長江四鮮。
「太岳,快嘗嘗。」徐階親熱的夾一筷河豚到張居正碗中。「這是特意從松鶴樓請來的荊州名廚烹製,你細品品,是不是內味?」
張居正現在看着這些南方運來的水產,就像看毒藥一樣。他嘴角暗暗抽動,有心說自己已經戒了,卻又怕師相多想。
值此關鍵時刻,怎能惜身壞事?想到這,張居正一咬牙,吃下碗裏的河豚肉,然後面目略顯猙獰的咀嚼起來。
據說對自己狠的人,對別人絕對不會仁慈……
「怎麼,不合口味?」徐階奇怪問道。
「不是,是感動。」張居正深吸口氣,擦擦眼角道:「家父都不知道弟子愛吃什麼,只有師相記着。」
「哈哈,二十年來,為師待你視如己出,怎麼會忘了你的口味呢?」徐階又夾一塊長江刀魚到他碗裏。「來,多吃點。」
「謝師相……」張相公險些哇得一聲,感動的哭出聲來。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徐階白皙的臉上有了酡紅,言語也漸漸奔放起來。
他使勁拍着張居正的肩膀,大聲道:「叔大啊叔大,你可知道老夫對你抱有何等期許?」
「知道,師相對弟子向來期許甚高。」張居正低着頭,一副謙虛受教的樣子,只覺肚裏翻江倒海。
「你不知道!」徐階手上加勁兒,一下下拍着張居正的肩膀道:
「當初先帝駕崩,內閣除了老夫,尚有李興華、郭安陽、高新鄭三公。然老夫冒着極大的風險,將他三人排除在外,獨招你入榻前,與你共擬《遺照》,你就該明白,老夫已經將衣缽託付給你了!」
「學生不敢妄揣老師的心意。」張居正恰到好處的露出三分吃驚、七分感動的神情。
「那老夫現在就明明白白告訴你,當時我就打算,等老夫歸隱林下之時,一定會把你扶上首輔的位子!」徐階重重拍了重重一下,這才意猶未盡的收回,已經紅腫的手掌。
「你,乃老夫為大明選中的下一任首輔!」
張居正感覺,自己半邊肩膀已經腫了。忙擺出名為惶恐、實則疼痛的神情道:
「師相三思,學生根腳淺薄,在內閣甘陪末座。前面還有興化、南充二公,說不定將來高新鄭還會回來,怎麼也輪不到弟子接師相的班啊。」
「李春芳是最好的次輔,但讓他挑大樑他做不來,他沒有那個魄力。陳以勤倒是有魄力,但有失魯莽。這大明朝若是讓他當家,沒幾天就得遍地烽煙了。」
徐階略顯不屑的點評了兩名手下,這才面現憂色道:「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高拱。不過老夫在一天,他就只能老老實實窩在高家莊。」
徐閣老說着嘆口氣道:「老夫就是不放心他,不然早就回老家含飴弄孫了。」
一旁的徐元春,眼前登時浮現出,喜慶的嗩吶聲中,自己和幾個一邊兒大的兄弟,光着屁股、戴着紅兜兜,圍着老爺子要糖吃的畫面。
『爺爺,爺爺……』
『我要吃糖,爺爺……』
不堪入目的畫面看,差點讓徐公子吐了。
「本打算再替你頂兩年,等你成長起來,不怕高家莊那位了再致仕。」徐階卻毫無所覺,還在那不勝唏噓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老夫已是林下人,叔大只能自求多福了。」
見師相已經把話都說得這麼透了,張居正只好一臉激動道:「師相切莫早下斷言,皇上不是又下旨慰留了嗎?還給師相好多賞賜,可見師相聖眷正隆,怎能輕言下野呢!」
「陛下的心思可說不好,他對老夫成見不小,怕還是希望老夫早點給高新鄭挪地方吧?」徐階便幽幽說道。
「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想讓高拱復出,百官可不答應!」張居正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似的,神仙也看不出來,他已經謀劃『高拱還朝』快半年了。
說着他站起身來,朝徐階深施一禮道:「為免夜長夢多,弟子回去就聯合兩位閣員,並六部九卿,百官一同上本,敦請陛下早日命師相復出視事!」
「這樣不好吧。」徐階假假道:「陛下又會多想了。」
「這是百官的心聲,一定要讓陛下聽到!」張居正卻斬釘截鐵道。
~~
張居正雷厲風行、說到做到。
當天夜裏,他便拜訪了兩位大學士,說服他們與自己一道,分頭說服大小九卿一併上本。
到了第三天早晨,皇帝已經收到了兩百多份在京官員,關於促請徐閣老早日復出的奏章。
「這就是張師傅給朕的答案嗎?」隆慶皇帝有些不悅的看着張居正。
「回陛下,臣思來想去,為今之計,唯有立即請徐閣老回來主持大局。」為了大計着想,張居正只能默默承受皇帝的指責了。
「只要徐閣老一回來,六科就不會鬧了,朝廷自然可以恢復正常運轉。」
歐陽科長要是聽到張相公這話,怕是會跳腳的。我們請辭是給自己討公道,跟徐閣老有什麼關係?!
可惜他已經回家待着了,也就只能任人評說了。
「朕已經連下兩道旨意慰留了,還要讓朕怎樣?親自上門去請嗎?!」
果然隆慶皇帝信以為真,緊緊攥着手裏的黃玉如意,恨不得重重敲一下桌子。
但節儉的皇帝連個茶碗都捨不得摔,別說如意了。
「請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吧。」張居正嘆口氣道。
「那他再上辭呈啊?朕還能不挽留怎地?!」隆慶改為用手拍着御案,這個不費錢,就是忒疼。
「人上了年紀就想得多些,陛下擔待一點吧。」
「那誰擔待朕吶?」隆慶將調門稍稍提高了一度,好氣哦。
「自然是臣等了。」張居正恭聲道。
「哎,算了算了,不跟老人家一般見識了。」隆慶鬱郁的擺擺手道:「張師傅跟滕祥看着弄去吧。」
「臣慚愧,讓陛下委屈了。」張居正滿臉愧色的垂首。
「張師傅別這樣,這怎麼能怨你呢?」隆慶深吸口氣道:「怨就怨朕命不好,攤上這麼個國老……」
雙方的矛盾可不是最近才出現的。過去一年裏,都不知攢了多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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