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問此時的魏都是個什麼心情?
除卻氣憤懊惱,就是滿心濃濃的不甘。
他是一步一步從一個小太監慢慢爬上來的,其間的辛酸苦楚實在不一而足。試過低賤如泥被人狠狠踩在腳下,試過高高在上於廟堂呼風喚雨,這種一瞬間的落差,讓魏都一時無法適從。
不行,他不能就這麼算了!
魏都一路走一路想,應該怎麼辦。
夏侯毅沒有明確表達準備如何處置他,這時候竟還放他回去……魏都現在也不知道平祿帝腦子裏到底都是在想什麼了。
回到居所冥思苦想一番,還是找了安雲和來為他出謀劃策。
安雲和這個乾兒子,當初魏都收他的時候還只是一時興起,可現在魏都多半時候都仰仗了這個智多星,反倒是一路陪着他走過來的王嘉,被他徹徹底底打入冷宮不復重用。
安雲和沉吟琢磨了良久。
既然平祿帝不是軟柿子,心機深沉,那為何不趁着這個機會將魏都剷除了?他動石永康的時候那麼利索,怎麼到了魏都就如此束手束腳的。
安雲和有些不確定地道:「興許皇上是忌憚乾爹背後的勢力。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石大人被罷黜,他重掌了兵權,可他這才剛剛登基多久?根基還不穩呢,若妄自拿乾爹開刀,整個朝堂還不知要亂成何樣。」
「那你說如何做?」
安雲和便說了八個字:「暫避鋒芒,辭去職務。」
平祿帝恐怕是在逼魏都表態,畢竟兩方要是不管不顧地針鋒相對,平祿帝未必就能討得到什麼好,他是想要用儘量溫和的方式解決問題。
魏都一聽就皺緊了眉。
安雲和連連說道:「乾爹,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這只是權宜之計!您想,朝堂中那麼多人追隨於您,皇上也不敢對您太過分,咱們這時候先順着他的意思。就讓他再得意一會兒,至於往後……既不能為我們所用,自得除之而後快!奉聖夫人那兒想必也準備好了。」
魏都臉色變了又變,終於長嘆一聲恨恨作罷。第二日便向夏侯毅奏請。
他本還抱有一絲希望,夏侯毅能像頭一回他請求辭去東廠職務時一樣,嚴詞拒絕,然而此次,夏侯毅卻是樂見其成。當下就把聖旨頒下了讓他去鳳陽守皇陵,魏都只得回去收拾東西走人。
魏都這前腳剛剛離開皇宮,夏侯毅的第二道聖旨就下來了,下令將奉聖夫人靳氏與魏都的財產全部沒收。
一路往鳳陽的路上,魏都都在琢磨該怎麼絕地反擊。
他當慣了人上人,即便是被皇帝勒令了去看皇陵,他也依舊要擺足了九千歲的譜。浩浩蕩蕩前赴後繼千餘人,裝載着四十輛大車的金銀珠寶,一路上大搖大擺,沿途百姓皆只有仰望的份。
魏都心理上還是滿足的。
晚間在驛站投宿。這才剛剛躺下,眼前恍惚像是有黑影晃過,剛剛想開口叫人,就感覺到有一把冰涼刺骨的匕首貼在了脖子上。
「你,你是誰……」魏都當即僵着身子一動不敢動,見對方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心想這人怎麼會有本事躲過他重重的護衛的?
眼珠子轉了轉,他低聲道:「好漢饒命,只要你放過我,我把金銀財寶都給你……」
一邊說。一邊手就摸到了枕頭底下。
黑衣人眯了眯眼睛,手腕翻轉,刀柄對着他的脖子重重一敲,魏都兩眼一翻就昏了過去。
他利落地抽出一條繩子纏上魏都的脖子。用力使勁地勒,原先還暈過去的魏都這時被憋得又醒過來,手腳撲騰着掙扎不已,黑衣人乾脆又多用了幾分勁。
桌上燭火搖曳不已,魏都的眼前已經陣陣發黑,但他掙扎的同時扯下了對方的面巾。昏黃火光照亮陰影中那人的面容,魏都眸子霎時瞪大:「是……你!」
屋子裏的動靜漸漸小下去了,魏都大約知道自己恐怕是要命喪於此,面色漲得青紫,死死地看着對方譏笑:「蕭瀝,你為他做事……我的下場,早晚就是,你的下場……」
斷斷續續說了一句話,魏都身子一軟終於沒了動靜。
蕭瀝又勒了一會兒才慢慢鬆開手,看着如一灘爛泥倒在地上已經毫無聲息的人,蕭瀝薄唇抿得極緊。
又有幾個人從窗戶口躍進來,低低說道:「藥效快過了。」
蕭瀝這才毫不遲疑,抽下魏都的腰帶懸上房梁,將人掛上去,做出是他懸樑自盡的模樣,這才隨眾人跳出窗外。
門口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的人,蕭瀝看都不看一眼,匆匆離開。
夜風吹在臉上,如刀割般刺刺地生疼。
他想到魏都最後說的那句話。
狡兔死,走狗烹……他相信,夏侯毅是做得出來的。
直到快天亮前,蕭瀝才回到國公府。
東方天際泛起了魚肚白,本來邁向外院的步子,突然生生拐了個彎,朝內院來了。
寧古堂上房裏沒有點燈,萬籟俱靜,蕭瀝從窗戶利索地翻了進去,慢慢挪到拔步床邊,突然很想看一看她。
然而撩開羅帳,卻發現顧妍正坐在床頭,一雙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
蕭瀝微有些錯愕,顧妍卻是長長鬆了口氣,嗔怒道:「怎麼才回來?」
「你怎麼醒了?」他語氣有些訕訕的,顧妍去拉他的手,他躲開,訥訥說道:「我手冷,你別凍着了。」
目光閃爍只顧低着頭,身側一雙拳頭握得死緊。
這雙手剛剛殺過人,他一點都不想讓她碰。
顧妍氣急反笑,「蕭令先,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做什麼了?」
蕭瀝身子微顫,堪堪抱住飛撲過來的人,一身的冰寒被懷裏的溫香軟玉衝散了不少,只一時依然有些無措。
他自認將她瞞得很好,她怎麼……
「你一身的迷香味,我隔老遠就聞到了!白天魏都才出發去的鳳陽,你就讓人來說晚上不回來了。青禾也說冷簫有事未歸……有什麼事是需要你們兩個一起不在的?」
她緊緊環着着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前,身子有些發抖,「蕭令先。我心驚膽戰了一晚上,你倒好,還跟沒事人一樣!」
魏都能隻身去鳳陽,身邊能沒點人保護嗎?就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又用了點巧法子。誰又說沒有危險?
她連想都不敢想……
蕭瀝繃緊的面色慢慢鬆懈下來,心湖裏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道暖流,全身都在發燙。
「我沒事。」他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只說了這麼一句。
有她在等他,他怎麼捨得有事?
看她赤足站在地上,又皺緊眉把她抱起來塞回被子裏去。
三月的晚上還是很涼的……
和衣躺在她身側,顧妍又往他懷裏鑽,好一會兒了才瓮聲瓮氣地問道:「人死了?」
「死了。」他低聲說道,頓了頓又加一句:「畏罪自盡的。等天一亮,就有兵部的人去把他們都抓回來。」
她霎時沉默下來。
魏都做的那些事。千刀萬剮都不為過,讓蕭瀝夜襲去結果了他,是怕再橫生枝節,偽裝成自盡的模樣,是要閹黨那些烏合之眾服氣。
夏侯毅撒了這麼久的網,總算開始收了。
「以後這種事,你還是少做吧。」
顧妍的聲音很輕很淡,蕭瀝聽到了,但沒有回答。
在他還有用的時候,夏侯毅是不會動他的。可真當有一天,物盡其用了,他的下場,大約就如魏都所說的一樣了。
低頭將薄唇印在顧妍的額上。兩人都沒再說什麼。
等到天一亮,九千歲魏都自盡的事就傳出去了,驛站周圍的百姓都湊過來看熱鬧,人山人海的場面根本不是驛夫能夠控制的,而魏都帶出來的四十輛大車金銀珠寶也就此被一搶而空,隨後皇帝派來的部隊就來逮捕魏都和他的隨從們。
夏侯毅又下令三法司立案審查前兵部尚書石永康。石永康剛接到這個消息,倒是不急不緩,還和小妾一道尋歡作樂。只是幾杯酒將才下肚,便發了瘋般地開始砸碎家中所有的瓷器,更將最寵愛的小妾殺了,回頭回了房,上吊自盡。
魏都死了,石永康又自盡,夏侯毅聞言便趕緊讓人將企圖逃跑的奉聖夫人靳氏壓往宮裏浣衣局,順帶抄了靳氏的家。
可這一抄家,居然發現靳氏的府邸里,竟藏有七八個宮娥打扮的婢子,其中有兩個還是身懷六甲之人。
宮中婢女不經內務府允許不得隨意出宮,而這一下子就出現了七八個,如何能不讓人生疑?
靳氏被嚴刑逼供,終於說了真話。
這幾個宮女其實是靳氏府上的婢子,特意裝扮成宮娥模樣的,將來送進宮裏去,等皇上寵幸了,再冒充懷上龍種,日後也好接替皇位。
甚至魏都還打算伺機除了夏侯毅,扶一個絲毫沒有大夏皇室血脈的傀儡上龍椅,日後又是他九千歲的天下!
這種罪過說出來,靳氏又豈能討得了好,便如此被生生杖斃在浣衣局。
魏都、靳氏、石永康一死,閹黨集團突然間群龍無首,不少人便慌了起來。然而夏侯毅的圍剿工作這才剛剛開始,魏都幾人的死是一塊很好的墊腳石,夏侯毅能藉此時機,先除掉閹黨骨幹,還有那些魏都曾經的追隨者與親信。
安雲和與王嘉,便是夏侯毅計劃里要剷除的第一批人。
毫無疑問地,他們都被收押入獄。
王嘉簡直不敢置信,九千歲魏都,居然這麼輕易就被除了?
上一世的他分明權傾一時,氣焰滔天,寧願有人去得罪皇上,也不敢去得罪九千歲的!
這怎麼可能呢?
王嘉前世在魏都最鼎盛的時期死了,到死了都是默默無聞入不了魏都的眼,所以他這一世於微末起就一路追隨,大富大貴的日子近在咫尺,怎麼就這麼完了?
王嘉將過錯全部推到安雲和身上,破口大罵:「都是你這個喪門星,自從千歲收了你當乾兒子,氣運便急轉而下,你自詡聰明,盡出些餿主意歪點子,好好的局面弄成今天這個地步,都是你的錯!」
安雲和早已面如死灰。
被抓進大理寺,想必他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如此,被人這般冤枉,安雲和也是會不服氣的。
「王嘉,你腦子出問題了?成定帝要是活得好好的,乾爹何至於垮,可成定帝是怎麼死的,你該不是不知道吧?」
要不是這個人多事,去給成定帝送什麼「仙方聖水」,成定帝還有許多年可活,他們也能有許多好日子可過!
臨了還要怪誰?
王嘉使勁搖着頭,「這不關我的事,不是我的問題!千歲會流芳千古,千秋萬代,我也一樣!一樣!」
王嘉說到後來都有點癲狂了,安雲和淡淡瞥他一眼,移開了目光。
其實王嘉又哪裏知曉,前世他在魏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時死去,往後的一切他都不清楚,也壓根不曉得,魏都之後其實根本沒過幾年好日子就死了,死的慘烈程度絲毫不比今生差。
可王嘉並沒有看到後續的發展,他將一切賭注壓到了魏都身上,他以為跟着魏都會有一輩子好運,哪裏意料得到今時今日的結局?
重生在某些程度上來說確實是件好事,可重生後不知變通,一味追尋前世的軌跡,這就只能作繭自縛了。
夏侯毅要除閹黨的決心十分強大,這使得原先依附於魏都、依附於閹黨的人開始惶恐不安。
顧崇琰覺得天都要塌了,尤其在靳氏的夫家曹家被抄家之後,他覺得馬上就要輪到自己身上了。
去年他還和曹家的人在大街上針鋒相對,後來還是南城兵馬司莫指揮使出面調解的二人,態度那叫一個恭恭敬敬,一點都不敢怠慢了自己。
最後雙方各退一步才解決了事端。
顧崇琰一度沾沾自喜,能拿大舅兄的名頭橫行霸道。
就算自己沒有身居高位,那又如何?哪個官員要是敢對他說一個重字,那都得把皮崩緊實了等着他收拾!
顧崇琰身心飛揚,都覺得這個世界太過美妙了!
可怎的想,才不過一年不到的功夫,這片他以為牢不可破的天就塌了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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