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郡東面的秦州,現有蒲秦的精卒駐紮,隴西的定西軍不能長時間的沒有主將坐鎮。
因此,麴球出了營地以後,晝夜兼行,馬歇人不歇。
先後渡過洮水等河,四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兩日,便於這天晚上進了唐興郡的郡治。
唐興郡位處湟水南岸,在其西邊是西平郡,其東是金城郡,南邊是湟河郡;由唐興向北,過湟水,經廣武郡,穿過祁連山的最東端,再行約三百里,就是定西的王都谷陰。
西平、金城、湟河、唐興四郡,以及金城與湟河以南、洮水以西的興唐和大夏兩郡,加上洮水以東、隴西郡西北方向的武始郡,這七個郡被祁連山、湟水、洮水等圍繞其中,天然地形成了一個戰略區域,誠然是隴州的西大門。
麴碩的「都督隴東諸郡」,「諸郡」,指的即此七郡,當然,現下又囊括了隴西的那幾個縣。
七個郡,說起來很多。事實上,這七個郡總的面積並不是很大。此七郡大多為僑郡,大部分的郡治下只有一縣而已。從西北到東南,長八百里,南北寬更是只有二百里。
這一區域與南部的吐谷渾鮮卑(青海)接壤,在此範圍居住的百姓,除了土著唐人、避亂遷徙到此的北地唐人以外,最多的就是戎人。畢竟,這一帶與冉興鄰近,亦算戎人的祖地之一。
因而,唐興郡的郡治唐興縣裏頭、唐興郡的駐兵裏邊,都有不少的戎人。
麴球年少時在麴碩的帳下幹了七八年。他性子豪邁,與人交往,不在意尊卑,便是底層的百姓、戎人的兵卒,他也能談笑無忌,故此,麴碩的部曲,只要是老卒,沒有不認識他的。
他到達唐興城外時,夜已二更,城門早閉。
麴球叫從騎們沖城頭上齊聲大喊:「女生郎來了!城上當值的誰人?快些開門!別把郎君凍着了!」
前日麴球還說「大熱的天」,這等天氣,又哪裏會把他凍住?純是調笑的話。
城頭的輪值軍官聽到喊聲,登到樓上,向外眺望,只見護城河的邊上,七八騎擁着一人,火把光芒下,看得清楚,白馬赤袍,高大壯碩,果是麴球。
那軍官忙不迭地命令開門、放下吊橋,親自馳馬來迎。
接住麴球,那軍官恭敬里透着親熱,問道:「郎君怎麼大半夜的到了?」
麴球笑道:「怎麼?不歡迎我麼?」
那軍官笑道:「自郎君高遷,下官好久沒有見過郎君了,想得不得了!早就盼着何時有幸,能再陪着郎君打場獵,再一睹郎君雙弓神射的風采!如更有幸,能與郎君說上幾句話,吃上一頓郎君親手整治的炙肉,哎呀,那就美得睡不着了。郎君今至,求之不得,豈敢不歡迎?」
麴球大笑,從馬鞍邊摘下一隻野兔,扔給他,笑道:「我所以夤夜來城,是有隴西那邊的軍務匯報。炙肉是沒空給你整了。這隻兔子,乃我路上順手獵得,賞了你罷!」
那軍官提住兔子,眉開眼笑,嘖嘖說道:「郎君一出手,就是不凡。瞧這兔子,一樣都是兔,怎就比下官往常獵得的要肥大那麼多!」
一行人馳馬進到城中。
麴球與那軍官暫且作別,說道:「等我走時,如還是你輪值城上,咱倆再敘!」
那軍官恭恭敬敬地目送麴球遠去,直到夜色蒼茫,看不到麴球等人的身影了,這才命令關上城門。
卻是,麴球雖然只是麴碩的從孫,論與麴碩的親近,不及麴碩的諸子、諸孫,但一來,麴球待人友善詼諧,二者,麴家的年輕子弟中,數麴球最有美譽,麴碩對他的喜愛和重視也是甚於對他自己的親子、親孫。故而,麴碩帳下的將士,對麴球亦就當然地尊敬非常了。
麴碩沒有在唐興置宅,居住在督府府內。
到了府門,麴球把名字報上,府內就趕忙開門迎接。
麴球令從騎們去客舍安歇,自去謁見麴碩。
麴碩年齡大了,瞌睡少,還沒有睡覺,正倚着枕榻讀書。
聽報說麴球來了,他心中奇怪,慢慢放下書本,說道:「叫他進來。」
麴球入到室內,下拜說道:「末將撫夷護軍球拜見君侯。」
麴碩笑道:「你這是玩什麼把戲?」
麴球正色說道:「末將有公務上稟。」
「什麼公務?」
「武衛將軍上書,請設沙州,舉西海太守杜亞為刺史。球聞朝中諸公,以為杜亞或難稱其職,議以改薦君侯次子出任之;球敢問君侯,此事可有?」
麴碩答道:「有。」
「球又聞中尉麴公極贊此議。敢問君侯,可有?」
麴碩直起身子,揀了案上的一箋,給麴球,說道:「麴爽寫給我的。你看罷。」
麴球展開觀看。
信中的內容洋洋灑灑,寫了三大頁,說來說去,都是極力勸說麴碩接受宋方等人的此個提議。
麴球看完,說道:「君侯,中尉麴公是要滅君侯之族也!」
麴碩笑道:「是麼?麴爽要滅『我之族』?女生,『我族』如覆,你何以處?」
言外之意,你不也是我麴家的人麼?
麴碩指了指邊上的坐榻,笑道:「你起來坐下,好好說話。裝模作樣的,弄什麼古怪?」
麴球從地上爬起,但沒有上榻。
他把信疊好,放回案上,然後嘻嘻一笑,走到麴碩的身側,給之揉捏肩膀,說道:「阿翁,我七父的話,不能聽啊!」
麴碩半閉眼睛,愜意地享受麴球的按摩,說道:「哦?」
「球適才說,七父這是要滅我麴氏之門。這句話,球是真心話,我是真這麼認為的。」
「為什麼?」
「阿翁,我家宿鎮隴東,久掌重兵,隴東七郡,現盡在阿翁督下;國中近三成之卒,現盡在阿翁部中。我家以將門而有今日,已是超分之位!
「如再復臨沙州,增握三郡之土,兼擁三營之兵?阿翁,國中人將會如何看待我家?
「況且最要緊的是,隴東在東,沙州在西,東西之間,是王都谷陰。阿翁,國中人又會因此而將如何看待我家?
「阿翁,盛極必衰,此老子所教。阿翁如聽七父所言,以球度之,我家之敗,就在眼前了啊!」
麴碩不發表意見,問道:「還有麼?」
「還有。」
「有就說。」
麴球說道:「球以為,宋方等今向朝中提出此議,斷非是為我家好。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是想挑撥我家與武衛將軍相鬥,他們好由此收漁翁之利。」
「哦?」
麴球侃侃而談,說道:「想那西域,是武衛將軍平定的,我家的人無有寸功,憑什麼做得沙州刺史?我家如果貪圖此一時之利,應了宋方等人之請,與武衛將軍勢必結仇。
「結仇的後果是什麼?兩虎相鬥!最終只能兩敗俱傷。
「得利者誰也?無它,唯宋、氾、張諸家。咱家與武衛將軍已然兩傷,而宋方等家毫髮無損,阿翁,試問到的那時,武衛將軍也好,咱家也罷,誰又能敵得過他們?下場不言而喻!」
麴碩仍是不評價,問道:「還有麼?」
「有。」
「說。」
麴球慷慨地說道:「阿翁,我家以功業立,而非以外家貴。我家在定西國中所以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因我家歷代之戰功,一刀一槍,血海屍山里殺出來的。我家軍門,與朝中諸公,宋、氾、張等姓本就殊途,不是同流。
「球愚見,武衛將軍英武仁信,亂世之傑,我家不但最好不要與他結仇,更應與他結好。這才是既為我家好,也是以國為重。」
這是在提出,麴家應該與莘邇結盟。
麴碩睜開了眼睛,笑道:「『亂世之傑』?女生,你與莘邇才見過幾次,認識多久,就給他這麼高的評價?我當日在豬野澤畔,怎麼沒覺得他有多麼出奇?」
麴球說道:「球亦不覺武衛將軍出奇。」
麴碩訝然,說道:「那你為何譽他『亂世之傑』?」
麴球答道:「球見人多矣,凡我國中名臣、諸家俊彥,球亦不覺其中有能勝過武衛將軍者。」
一個不出奇,一個沒有勝過者。
兩句話放在一起,蘊意深遠。
麴碩品味再三,喟然嘆道:「女生,我家子弟雖眾,然多將才,少有堪遠謀的。我家之門第,以後要系於你的身上了!」
麴球問道:「阿翁,球的建言?」
麴碩從榻上起身,到壁前,摘下掛着的寶劍,抽劍在手,揮了兩下。
他踱出門口,夜色中,望向西域的方向,說道:「女生啊,我不如你有識人之明,昔在豬野澤,我確是未覺出莘邇的不同;然不料他此回的龜茲一戰,智勇兼備,大破烏孫、悅般十萬騎,威震西域。」遙想當日的驚心動魄,嘆道,「後生可畏也!便換了我去,也做不到更好了。」
他感慨了良久,接着說道,「咱們從軍的,向來只看戰功,只看能耐。經此一戰,我料莘邇定已得索恭、張韶、隗斑等隴西諸將之心矣!
「索恭、張韶、隗斑、陰洛等,要麼是敦煌人,要麼是高昌人,咱家久駐隴東,與他們本無甚麼瓜葛,莘邇又已收心彼輩,這個時候,咱們就算出個人,去當沙州刺史,能服眾麼?
「宋方豎子,欺我家無人麼?拿咱家當他的刀使!好一番算計!」
麴碩轉眸看向麴球,方才的漫不經心早已不見,露出虎虎的威氣,說道,「女生,你說的不錯。咱家向以軍功自立,與宋、氾、張諸姓不是一類。我本來懶得理會他們與莘邇的勾心鬥角,但居然宋方敢把主意打到咱家的頭上,我卻不能再高高掛起了!也省得他不死心,再想別的法子折騰咱!
「你回到隴西郡後,給莘邇去封信,祝賀一下他的戰功,再表示一下對杜亞出任沙州刺史的贊成。莘邇大概下個月能夠還都,到時,我上書大王,請求還朝,親自去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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