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爽的話,配上他的表情,怎麼聽怎麼彆扭。
莘邇說道:「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提前向諸公通氣,還祈諸公勿怪。」
麴爽怪模怪樣地說道:「輔國貞亮籌干,國之倚仗。如何敢怪你!」
氾寬、陳蓀、張渾、孫衍四個,聽出了不對。
氾寬瞟了下麴爽,與陳蓀對顧一眼,笑與莘邇說道:「原來輔國早已遣人去辦此事了。輔國足智,事事占於先機,誠然我朝干城。」
這話,聽着也彆扭。
好好的在議事,麴爽的一句話,整個場上的風向就好像變了。
莘邇心頭一緊,呵呵一笑,處之泰然地說道:「邇才既不足,謀復短缺,『籌干』、『足智』,委實過譽;『倚仗』、『干城』,更是萬不敢當,所以能與諸公同坐,厚顏末席者,先王之錯愛也。論以謀國之長,邇拍馬也趕不上諸公,也就個『貞亮』二字,當之無愧!先王不以邇鄙,拔擢重用,邇傾身難報此恩!先王的恩情,邇時刻銘記在心,盡心盡力地為國罷!」
氾寬笑道:「輔國對先王、對大王的忠心,自不用言說,定西國朝,何人不知!」
麴爽說道:「是啊,誰不知道呢?」
他對氾寬等說道,「輔國又忠心,又善謀,又得先王、大王和王太后的器重,我是個武夫,笨得很!自知不如。也所以啊,輔國但凡有議於朝,我無不大力支持。有人說,我是圖權勢。我圖什麼權勢?我什麼也不圖!……要說有圖,我也有圖。」
氾寬說道:「麴侯門第高華,王城士民,孰不以向壽為比?『武夫』云云,太過自謙,太過自謙!」問麴爽,說道,「麴侯有何圖?」
向壽,是戰國時秦國的外戚,深得時為國君的秦昭襄王之信賴,出將入相,權力煊赫。
聽到「向壽」的名字,麴爽的臉色更加陰沉,他轉對莘邇,咬牙笑道:「我圖的啊,是跟在輔國的屁股後頭,揀些殘羹冷炙來食!」
此話一出,滿座眾人,盡皆震動。
莘邇默然了會兒,微微笑道:「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惹麴侯不快?」
他直言相詢,卻使麴爽啞然。
麴爽的不快,或者說,何止不快,簡直是憤怒,當然是因為賈珍告訴他,張道將被莘邇唆使,沮了陳蓀把爽女嫁給令狐樂的提議,但是,這種事情,怎麼能在朝廷最高等級的議事會上道出?在座的幾個人,可都是定西一等一的大人物,要被他們知曉此事,那定西國上下,很快就都知道此事了。有道是三人成虎,孟母跳牆,到的那時,誰曉得朝野會將此事傳成什麼樣子?
麴爽心道:「因了阿父的交代,之前你在朝中有任何的奏議,老子都附和贊成。我女長成,我本就有心把她嫁入宮中,不等我提,陳蓀先幫我提了。你個阿瓜,不投桃報李,反來壞我家的事!老子跟你沒完!」把臉扭去一邊,含怨說道,「輔國怎會有錯?錯的是我!」
曹斐雖是粗人,也瞧出了異樣。
他睜大眼,輪流在麴爽、莘邇、氾寬、陳蓀幾人臉上轉來轉去,嘖嘖稱奇,心道:「這是怎麼回事?老麴與阿瓜的關係不是挺好的麼?每有朝議,他倆一唱一和的。打冉興這樣的大功,阿瓜都白送給他,不給我這個老相好!老麴輕輕鬆鬆落了個縣侯,……他娘的,老子何時能得個侯!也風光風光!怎麼,這老麴猶不知足麼?還是膨脹了?到底是咋了?瞅他這黑臉都憋紅了,氣的不輕啊!」
氾寬像是和稀泥,笑道:「什麼錯不錯的!咱們都是克己奉公,不存私心,為大王盡忠。」問麴爽,說道,「麴侯,你說對麼?」
「克己奉公,不存私心」,這詞用的不倫不類。
孫衍儘管不知麴爽發飆的緣由,亦聽出氾寬與其說和稀泥,不如說是在煽風點火,沒有等麴爽答話,他咳嗽了聲,及時開口,給莘邇解圍,說道:「這還用問麴侯麼?自然如此!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輔國,你遣去朔方、天水的人回來了麼?」
莘邇神情自若,說道:「還沒回來。等他們回來,我馬上報與諸公。」
孫衍快刀斬亂麻,不給旁人接腔的空當,順着莘邇的話,當即徵求氾寬、陳蓀、麴爽、張渾、曹斐的意見,說道:「既然輔國已經遣人去辦此事了,令狐將軍的此道奏書,是不是可以把它放一放?等輔國那裏有個結果出來,咱們再作議論?」
張渾半晌沒說話,這時應道:「孫公此議甚好。」
定下給令狐曲回個信,叫他稍安勿躁,且等莘邇這邊進展。
眾人絡繹起身,請氾寬先行。
到了室外,彼此對揖。
禮節畢了,各自散去。
……
曹斐趕到莘邇身邊,伸出大拇指,贊道:「阿瓜,你他娘的真能忍!」
莘邇說道:「忍什麼?」
「嘿!剛才老麴那架勢,恨不得吃了你,那張黑臉,紅的煮熟的螃蟹也似!倆鼻孔直往外冒粗氣。老氾看起來是在勸架,但我怎麼尋摸着他像是在挑事?阿瓜,你幹什麼了?得罪他倆了?」
「我得罪他倆作甚!」
曹斐搖頭晃腦,佩服不已,說道:「總之,阿瓜,你是真能忍!這要換了我,老麴敢這麼陰陽怪氣地對我說話,我一拳給他個滿臉開花!」
莘邇正色說道:「老曹,你可不能!吾輩為國家重臣,時時處處都得有個體面!」
曹斐哼哼唧唧,打量莘邇,心道:「裝!你他娘的不但能忍,還能裝!『體面』?別人不知你底細,咱倆老交情,我不知麼?你倒騰小賈那事兒,體面麼?……小賈這小美人兒,撫背抵足於他的又不是我,這兩年見到我,卻總冷着臉。要非你阿瓜不許我把那事兒說出,哼哼,我早叫朝野遍聞了!也省得老子受他小賈的閒氣!」
莘邇待要上車。
曹斐抓住了他的衣襟,說道:「且慢,阿瓜!」
「怎麼?」
曹斐鬼鬼祟祟地靠近莘邇,他個子低,掂起腳,把嘴湊到莘邇的耳邊,小聲說道:「阿瓜!老麴這人,我了解!老氾捧他『門第高華』,他自己說的卻對,他就是武夫!白眼狼!你對他再好,沒有用的!」
他嘴裏呵出的熱氣,搞得莘邇很不舒服。
莘邇偏頭,問他道:「老曹,咱倆自己人,你別繞彎子。你想說什麼?」
曹斐乾笑,撓臉說道:「再有封侯的差事,你交我去做!你瞅把那老麴神氣的!封侯當天,就掛上了宣威侯的招牌,走路帶風,前呼後擁……!」
「那怎麼能叫招牌!」
「是,是。不是招牌。記着啊,阿瓜!再有此等美差,可得給我!我這人你還不知麼?受人滴水,還以湧泉!阿瓜,先王不在了,這滿朝上下,老麴、老氾,老陳、老張,皆是高門,咱倆芝麻粒兒大點官時,他們就在朝中當權了!怎會真心待你我?又怎會視咱倆為同類?全靠不住。也就老孫還成。但能交心的,只有你我啊!」
莘邇驚奇地瞧了瞧曹斐,心道:「沒想到老曹還有點智慧!這話不錯。」
……
與曹斐別過,莘邇回到將軍府。
方才議事時的從容不迫不翼而飛,他沉着臉,坐在堂上,思索良久。
他心中想道:「麴爽不會無故尋事。是老傅說動張道將,阻止陳蓀之議的事被他獲知了麼?
「怪哉,張道將不會傻到宣揚此事。麴爽對我明嘲暗諷之時,我特地觀察張渾,只見他略顯侷促,整個過程,只有氾寬在唯恐不亂,不斷推波助瀾,張渾亦別無言語,末了他接口孫公那一句,也像是在化解場面。此事情如果泄露,應該不是出於張家。
「我府中知道此事的,唯士道、景桓、長齡與老傅,士道、景桓、長齡都是口嚴的,老傅雖好誇誇其談,然能分得出輕重,他四人亦斷然不會宣洩此事!
「那是出於何處?」
卻像陳蓀、氾寬、氾丹,想不來左氏為何會態度轉變,莘邇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麴爽會從誰人處聞知此事。
想了多時,莘邇吩咐,令召張龜來。
張龜來到。
堂上無有他人,莘邇把今日朝議時麴爽的異狀,說與張龜。
說完,莘邇接着說道:「麴侯牢騷滿腹,必事出有因。他從隴西歸朝,我是第一個表請朝中,拜他為侯的,還專門挑了宣威縣,給他以『宣威』的美名。當時,他樂得不行,設宴請我,且還送了我駿馬十匹,以及幾樣他繳獲得來的冉興王室重寶。沒有原因,他絕對不會變臉地這般快!長齡,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咱們阻其女入宮的事情,被其知悉了!」
張龜驚道:「他如何得知的?」
莘邇摸着短髭,沉吟說道:「我也納悶!要說起來,壞了陳蓀議請的是張道將,可今在議事堂上,麴侯儘管對張渾也沒好臉色,但亦沒找他麻煩,……這一點,也很可疑。」
張龜琢磨了會兒,說道:「士道、景桓與傅公是不會把這事兒說出去的。麴侯沒找張公的麻煩,明公,會不會是張公告訴麴侯的?」
「事情已經做下,他怎會告訴麴侯?」莘邇把張渾在議事時的侷促,描述給張龜聽了,說道,「我料不是張公,也不是張道將。」
「那會是誰?」
莘邇好像抓住了點什麼,自語說道:「麴侯知道了此事,而又不十分怪罪張公,卻對我怨氣衝天。張渾、張道將雖是做下了此事,然定不欲與麴侯結怨,因此不會把這事見人就……」
他眼前一亮,對張龜說道,「長齡,這件事,應是一個與我有仇,同時又與張道將交好的人泄與麴侯的!」
「有仇、交好?」
「與我有仇,所以他泄與麴侯;與張道將交好,為免麴侯遷罪,所以他為張道將開脫。」
莘邇的仇人不少,張道將交好的朋友不多。
兩下結合。
這個人已然呼之欲出。
莘邇心道:「會是你麼?」
想到這個人,澎湃的愧疚和負罪感就往上翻卷。幾年前的那件事,那件莘邇極力想忘掉的事,那個人原本秀美的風姿,那一晚的那一聲慘叫,危機時刻那人以恩報怨的通風報信,一切都又重出現腦海。如同揭開了一道深藏的隱秘,在提醒莘邇他陰暗的一面。
令狐奉篡位成功,莘邇出任建康郡守,數致書信、禮物與那人,那人統統扔掉;這兩年,掌權以後,莘邇又幾次試圖對那人做出補償,給他升遷官職,可都被那人拒絕。自來到這個世界,那人,是莘邇頭個傷害到的,也是莘邇唯一一次為了自己而傷害到的。
就像一根刺,那人、那事,平時不顯,卻時刻扎在莘邇內心的最深處。
莘邇還在盼着如何能挽回他的過錯,得到那人的原諒。
他非常不希望是他猜到的那個人。
張龜注意到莘邇怔怔的,神色變幻,像是陷入了對什麼的追憶,一會兒慚色滿面,一會兒面現不忍,一會兒露出感謝,一會兒現出掙扎。
認識莘邇這麼長時間,張龜從沒見過他有過失態至斯的時候。
張龜奇怪地叫了莘邇一聲:「明公?」
「啊?」
「若如明公所猜,這個人不難找出!」
莘邇回過神,存着僥倖,對張龜說道:「長齡,你去查一查,……要仔仔細細地查!不能查錯了!看這幾天,有誰去過麴侯家,或者在什麼地方見過麴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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