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水一敗,慕容炎雖因其母可足渾氏之故,沒有治罪慕容武台,然也奪去了慕容武台的兵權,改交給慕容干。慕容干嫉賢妒能,其所信用的侯莫陳馱,長近九尺,魁壯若神將,而膽小如鼠,遂苟雄大軍壓境,徒何連戰連敗,現已相繼丟掉昌黎、遼東,竄逃向高句麗。料慕容炎之被擒或斬,早晚的事而已了!徒何、徒何,果徒然奈何矣!」
這是拓跋倍斤來書中的第一段,充滿了對慕容部的鄙視和恨鐵不成鋼之意。
「徒何」,如前文所述,是拓跋部對慕容部的慣用稱呼。一則這個詞,近似可理解為「徒然奈何」,算是個蔑稱;二來,這個詞的本字是「徒河」,徒河,是個地名,位處於龍城、棘城的北邊百十里,後世之小凌河北岸一帶,此處是慕容部最先的遊牧之地,因而「徒河」,其實早前並無褒貶,是慕容部在自稱「慕容」之前,東北鮮卑各部對他們的一個稱呼。
倍斤來書的第二段寫道:「秦主蒲茂必是記恨我之前數次幫助你的緣故,所以現在見到徒何將亡,他打算侵犯我的代國了!我聞聽說,他將要給我來令旨一道,以正旦之日,群臣當入朝慶賀為藉口,叫我去咸陽。我想來想去,這個咸陽我不能去。
「我如果去了,他把我扣留下來,不僅我的代國將會因無主而陷入險境;並且就像你叫你的使者禿髮勃野,此前告訴我的那句話一樣,『唇亡齒寒』,你的隴地只怕也會危險了!無論是為我自己,還是為了你,咸陽,我都不能去。所以,我已經決定不接受他的這道什麼旨意!」
可以想見,拓跋倍斤現下肯定十分慌張,他雖做出了不去咸陽的決定,可他豈會不清楚,他的「代國」斷非是蒲茂的對手?故因擔心莘邇不幫他,短短几句話,又是「蒲茂記恨他之前數次幫莘邇」,又是「莘邇告訴他的那句唇亡齒寒」,望把莘邇綁到他戰車上的企圖一覽無遺。
看完這段,莘邇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好笑,心道:「這拓跋倍斤,一邊說着蒲茂打算侵犯『他的代國』,一邊卻難道忘了,『他的這個代王』,正是蒲茂封他的麼?」
接着往下看。
第三段的內容,看沒幾眼,莘邇忍不住,失笑出聲。
這一段寫道:「我不去咸陽,蒲茂必定不肯罷休,他絕對是會進犯我的代國的,事實上,也許他叫我去咸陽,正就是在為進犯我的代國尋找藉口!當你接到我此道去書的時候,我動員整個代國,命我治下百萬胡落悉數出丁,以備秦寇的大點兵之令,應是已經傳到我代國的所有胡部了!多餘的話,我不再多說。你就像翱翔於藍天的雄鷹,是個有遠見的英雄,我相信等到蒲茂的氐兵進犯我代國的關鍵時刻,你是會幫助我的!
「我的女兒裏邊,須蜜多最為貌美,向她求婚的鮮卑勇士多不勝數。最美的女子,只有最有名的英雄才配擁有,我願意把須蜜多嫁給你!」
張龜、高充等在堂上。
高充問道:「明公,何事可笑?」
莘邇示意從吏把拓跋倍斤的這道來書拿給高充、張龜看。
他手撫短髭,笑道:「代王想招我做他的女婿。」問高充說道,「君長,你出使過盛樂,可曾有過倍斤此個名叫須蜜多的女兒?」
高充一目十行,飛快地把來書看完,轉給張龜,下意識地也摸起了鬍鬚,說道:「須蜜多?不曾見過。不過倒還真是聽過倍斤此女之名,我當時出使到盛樂時,須蜜多應該年齡還不很大,但嘗聞之,皆說她貌美如花。」回過神來,訝然說道,「明公此問何意?莫不成?」
莘邇笑道:「還從來沒有見過拓跋倍斤這副模樣,你看完他的來書,是何感觸?」
高充想了想,回答說道:「驚慌、卻又故作鎮定。」
「而且還想占我便宜!讓我矮他一輩!」
「矮倍斤一輩」,按年齡來說,莘邇不吃虧,可若是真的矮了他一輩,那在往後的雙方交往中,不免就會吃些虧了。因是,倍斤這個「最美的女子,只有最有名的英雄才配擁有,我願意把須蜜多嫁給你」的願望,莘邇當然不會讓他實現。
卻是說來亦甚好笑,那邊倍斤請求做強大的蒲秦的女婿,這邊倍斤卻試圖招莘邇為女婿,一個自做女婿,一個招女婿,兩下對比,正是可以看出秦、隴分別在倍斤心中的分量。
張龜也看完了倍斤的這道來書,交給從吏,讓他還給莘邇,捻須說道:「明公,倍斤的猜測大概不錯,蒲茂召他去咸陽的目的,恐怕還真是為進攻代北找藉口。若是蒲茂當真進攻代北,那拓跋倍斤,明公是幫他,抑或不幫他?」
「唇亡齒寒啊,不能不幫。」
張龜一邊思索,一邊說道:「明公所言甚是,的確不能不幫。代北若亡,我朔方、上郡勢難獨支;朔方、上郡如失,則蒲茂就能集中全力,攻我秦州!我秦州亦將危矣。秦州一危,河、隴震動。此實牽一髮而動全身也!
「但具體怎麼幫呢?是令張韶援他,還是由秦州而擊偽秦之天水郡?又還是兩路皆出兵?」
莘邇沉吟稍頃,說道:「現下深冬,蒲茂若是果攻代北,他最快出兵,也得等到明年開春以後,加上他籌集糧秣、部隊行軍的時間,估計三月前,這場仗都打不起來。具體怎麼幫倍斤,不急着現在就做決定,且等等再看。……長齡,張韶那兒有釋圓融的消息了麼?」
張龜說道:「叫釋圓融調解柔然、倍斤的命令,現下他應當是已經接到了。不過調解的進展如何?尚無消息回報。」
「前時的那場雪,也不知代北有無下?如果下了的話,那就算調解不成,料柔然現亦應已撤兵。柔然一撤,倍斤北、西方向的壓力就會減輕,這對他的點兵備戰來說,會是件好事。」
高充皺着眉頭,說道:「明公,固然唇亡齒寒,偽秦如攻代北,倍斤不得不救,可以充愚見,這個『救』,卻也不能盲目地救。」
莘邇問道:「君長,卿此話何意?」
高充說道:「拓跋倍斤野心不小,性並奸猾,前陣子上竄下跳,又是和慕容氏重新弄到一起,又是哄明公派張韶、李基與他一起『借糧』并州,他結果卻給明公來了個聲東擊西,其意實在薊縣!現下慕容氏將亡,蒲茂要收拾他了,他倒是慌張起來,給明公說起了『唇亡齒寒』!且雖如此,猶不老實,正如明公適才所說,還明里講嫁女,似乎是想與明公結成姻親之好,而實是欲讓明公矮他一輩,好讓他日後在與我隴的來往中占些便宜。明公,這樣的一個人,委實不足信!故充以為,便是救他,宜當謹慎起見。」
有道是人以名立身,名聲的好壞,在某些時候,往往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拓跋倍斤的奸詐狡猾如今早已是深入人心,因雖出於隴地自身安全的着想,救他,是不能不救,可如何救?就像高充說的,卻不能盲目,是需要得好好想想,謹慎為要,以免被他賣了。
莘邇以為然,點頭說道:「卿言不錯!」
忽然想到了蒲茂。
他心道:「亂世梟雄,多爾虞我詐,觀當今之諸方雄傑,崇仁尚義者,鮮矣!即便是我,如今在隴地的名聲也不算很好,不乏著姓名士私下裏抨擊我。卻獨蒲茂,以仁義立世,無論敵我,都挑不出他的錯來,……嘿嘿,堪稱是亂世中的一股清流了啊!」
要是把倍斤換成蒲茂,假使向莘邇求助的人是蒲茂?
那以蒲茂的美名,高充、莘邇定就不會產生此慮。
莘邇做出決定,說道:「過幾天,請千里來金城,咱們再好好地議上一議,看具體怎麼幫倍斤。至於倍斤的這道來書,亦不急着回他,等咱們議定過後,再回他不晚。」
他尋思了下,補充說道,「另外,蒲茂倘若果然進攻代北,他不會考慮不到我隴會援救倍斤,他定然會作些防備。只靠我隴,說不定還不一定能救下倍斤,咱們得再找個幫手。」
張龜、高充對視一眼,齊聲說道:「桓荊州!」
莘邇撫摸短髭,身子稍往後仰,笑道:「北府兵攻城略地,捷報連連,我估摸桓荊州早就坐不住了,……只從他一書接一書,連續不斷地向我通報北府兵的進戰情況,就可看出此點。值蒲茂大舉用兵代北之際,我以發兵策應他為誘,建議他再攻南陽,料他不會拒絕!」
張龜笑道:「必定不會拒絕!」
莘邇端正好坐姿,鋪紙提筆,親自書寫給桓蒙的去信。
寫罷,即令張龜遣吏立刻送往荊州。
……
這日晚上,莘邇回到家中。
先逗了逗自己的兒女們,然後去令狐妍房中。
才進門,走沒兩步,就聽到了門被關上的聲音,莘邇扭頭,見是大頭關的門。
「大頭?你剛才……,你躲在門口作甚?」
大頭狡黠地一笑,指向前頭。
莘邇把臉轉回,足著長靿皮靴,身穿粉色褶袴,提着馬鞭的令狐妍從內室出來,粉面含霜。
「神愛,你幹什麼?」
令狐妍做出兇狠的模樣,左手叉腰,右手揮動馬鞭,說道:「老東西!我聞說你要娶拓跋倍斤的女兒?叫、叫什麼來着?」
大頭說道:「須蜜多!」
「對,叫須蜜多!我還聞說這須蜜多長得很漂亮?須蜜多,哼哼,須什麼蜜多?你要娶她,你是要休了我麼?」
莘邇痛心至極,大罵說道:「乞大力!狗賊!皮又痒痒了!閒的沒事做麼?來挑撥我與我愛妻的感情!」正色與令狐妍說道,「神愛,你放心,我明天親自動手,必要把他打成豬頭!」
「大力對我忠心耿耿,你敢打他?」
莘邇說道:「好吧,既然愛妻為他求情,我就暫且饒他一次!」
「你休得轉開話題,我問你,你是不是要娶那個蜜!」
莘邇哭笑不得,說道:「神愛,倍斤這是不安好心,我豈會答應他?你若不信,可問長齡、君長,我當時就說了,他這是痴心妄想,我不可能答應他的!」
大頭悄悄摸到莘邇身後,拽了下他的衣袍。
再細看令狐妍,莘邇發覺她狀似生氣,而眉眼間並無怒色,相反,卻似流露出帶着英氣的媚態,莘邇恍然大悟,拍了拍額頭,自責說道:「老東西,你越來越沒情趣了!」昂首闊步,露出猙獰笑容,朝令狐妍逼將過去。
瞧着越來越近、摩拳擦掌、氣勢洶洶的莘邇,令狐妍怒色盡消,眉開眼笑。
她舉起鞭子,被莘邇劈手奪過。
莘邇把她推倒床上,卻其轉過來看向莘邇的俏美臉上毫無慍意,反而笑容更盛,說道:「老東西,快來!」
夜月明朗,臘梅清香。
……
荊州,南郡。
江陵縣,州府。
月色籠罩庭院,濕冷的風捲入室中,火龍燒出的熱氣被風捲走許多。
廊上的從吏想要垂下門帘,室內傳出桓蒙的聲音:「不許垂!」
從吏們嚇了一跳,趕緊退回到門的兩側,依舊垂手恭立。
室內,桓蒙倚於榻上,眼望着門外如水的月光,甚是悶悶不快。
陪坐邊上的郗邁正在安慰他,說道:「明公,最新消息,氐虜豫州的援軍已到彭城郡,冀州的援軍也將至東海郡。氐虜豫州援兵到前,謝公圍攻彭城縣多日,都沒能將之打下,現在氐虜豫州援兵已到彭城,他顯然是更不可能打下彭城了!明公不必為此擔憂。」
「彭城縣,堅石是打不下了,可臨淮、下邳兩郡已為他得!這是北府的初戰啊,一舉收復兩郡,儘管不能與我平定蜀地相比,然亦是不小的功勞。」
「堅石」,是謝崇的小字。
郗邁說道:「明公,氐虜的兩路援兵到後,蒲獾孫十之八九會發起反攻,現下臨淮、下邳雖為謝公所得,但到底他能不能保住這兩郡還在兩可之間。他如是保不住,非但前功盡棄,定還會損兵折將,從勝變成敗。邁竊以為,明公大可不用現在就因此深憂。」
「我所憂者,也不全都是堅石,還有天子。」
郗邁問道:「天子?」
「嘉賓,你不覺得天子近日的舉動作為太過分了麼?我已難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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