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一章 太后怎麼想 小寶你變了

    這幾個月間,定西發生了不少的大事。

    別的不說,只說最主要的,喜事至少兩件。

    一件是征虜將軍、錄尚書事莘邇的夫人,顯美翁主令狐妍懷胎十月,誕下一子。

    孩子生下後,當時的谷陰城,整個的熱鬧了好幾天,上到太后左氏、大王令狐樂,下到郡縣、乃至外地州郡的尋常官員,無不致禮賀喜,聽說左氏還親自去了莘家,給孩子取了個小名,又據王城市井流傳的小道消息說,趁這次生兒子的機會,「征虜莘公」着實是發了筆大財,凡送禮者,他來者不拒,單只收到的綢緞,就裝滿了七八十來間的大屋子!當然了,莘邇到底有沒有收這麼多的禮物,傳此流言的人,卻是誰也不曾親見,亦有那略知莘邇為人的,則不屑此等傳言,都說「莘公清廉,豈會大肆攬財」?表示堅決不信。這些毋庸多言。不管莘邇究竟有無大肆收禮,但為提倡節儉,他只擺了一天的宴席,這,卻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實。

    另一件是比莘邇得子還要大的喜事,便是定西的大王令狐樂完婚了。

    完婚之日是在六月,也就是一個月前,朝中禮官選的良辰吉日。

    大婚那天,谷陰王城的熱鬧程度,自又非莘邇得子之時可以相比的了。

    便是數千里外的西域諸國,也都各自遣了使者而來;柔然的可汗匹檀,提前得了消息,在大和尚釋圓融的建議下,也派了賀喜的使者來到。唐、胡賓客匯聚滿城,車如流水,馬如走龍,谷陰五城,盡皆張燈結綵。又有那五城各寺、各廟,佛、祆等教的法師們,舉建法會,為令狐樂祈福;還有那來自西域的百戲藝人,臨街表演,吐火吞刀,引得圍觀百姓重重如山。

    種種熱鬧,難以盡述。

    卻那令狐樂所納之後,按着莘邇的建議,便是那個之前早就定下的隴州寒門女,長相不差,性格亦好,這些不必過多贅述;又那新婚之夜,洞房之中,令狐樂雖是初婚,然其身為定西大王,平時伺候他的宮女眾多,他的年歲亦不算小,已十六七了,故卻非雛鳥,此也無須多話。只說若白駒過隙,月落日升,疏忽間,已過了季夏,入了初秋。

    這天,非是朝會之日,令狐樂完成了當天的儒學功課後,迫不及待地去到宮中的演武場上,頂着炎炎秋日,照例又射了一回箭,騎了一回馬,舞弄長槊,練了會兒騎戰之技,直到氣喘吁吁,乃才回去寢宮,洗了個澡,換下褶袴戎裝,穿上寬鬆的袍服,暫時沒什麼事兒做,便取出左氏送給他的一本佛經,翻閱起來,不過看了幾眼,即深覺無趣,覺得佛經中的言語極是無聊,連連打起哈欠,索性就把經書丟下,帶了近侍兩三人,出宮而去閒豫堂玩耍。

    閒豫堂,堂如其名,閒而且豫,豫者,歡喜、歡樂之意,並有安閒、舒適之意也,自其建成以後,就是靈鈞台中,專供王、後、太后等玩樂賞景的一個地方。

    這閒豫堂內的裝飾奢華高貴,自是必須,且那堂前,有一池塘,乃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池塘底部鋪陳了五色石頭,當日光照曬下來,透過池水,映到石上,那五色之石,就恍如一條五彩的游龍,在池水中游來游去,甚是賞心悅目,稱得上巧奪天工。

    此池不但有名於靈鈞台內,而且便是谷陰王城中的士民,許多也聞其名,誠是一處鼎鼎大名的景觀,當年令狐奉落難豬野澤時,就曾用過「共賞此池之水」,做當鼓勵曹斐的許諾。

    到了閒豫堂,沒有理會值班的院中宦官,令狐樂徑到池邊,也不坐榻,一屁股坐到池塘的圍石上,脫去鞋履,垂足水中,涼意頓來,消去了幾分熱氣,他大呼痛快。

    值班的宦官嚇了一跳,趕忙說道:「大王,池水涼,可不敢就這麼泡着!萬一着了涼氣……」

    令狐樂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說道:「着不着涼氣,孤心中自然有數。你莫這麼多的廢話,討人嫌!去給孤拿些井水浸的葡萄來,再取兩碗冰酪。」

    時未至暮,日頭尚熱,跟隨令狐樂到此的一個近侍仰臉瞧了瞧漸已西落的太陽,吩咐那宦官,補充說道:「你再拿柄大傘來,給大王遮陽。」

    本朝唐室,固是閥族勢大,導致王權旁落,但閥族勢大,也有一個好處,便是宦官們在宮中和朝中的勢力與影響力,遠不如前代秦朝。唐家天子身邊親信的近侍,基本都是士人子弟,宦官通常是沒有什麼地位,也說不上什麼話的。江左建康朝廷如此,隴州定西這個小朝廷亦是如此。說到此處,不妨插句題外話,那宦官王益富,為何那般巴結莘邇,哪怕莘邇幾乎從來沒有和顏悅色地與他說過話,他也對莘邇「忠心耿耿」?很大的緣故就在於此!

    亦是因此,令狐樂的那個近侍對閒豫堂的這個值班宦官,言辭用語間便相當的不客氣,而那宦官,也不敢因此生恚,反而小心翼翼地賠笑不止,連聲應諾。

    那宦官自去取葡萄、冰酪、傘。

    不多時,俱皆拿來。

    冰酪堆在金盞之中,葡萄放於玉碗之內,金盞、玉碗都由一個銀盤盛着。同時拿來的還有錦榻和一個案幾,錦榻、案幾擺到池邊,銀盤置於案上。大傘豎起,給令狐樂擋住陽光。

    瞅着那於近暮光線下,泛遊於池水中的五色彩龍,令狐樂拈起個葡萄,丟入口中,吃掉之後,把葡萄核便吐入到了池中。就這麼一邊吃,他一邊和隨從的近侍們閒聊。

    聊了稍頃,令狐樂只感到像是少些什麼東西,想來想去,忽然心中一動,知道了少的是什麼,卻是陳不才今日休沐,沒有陪侍其側。

    「去把小寶叫來!」

    上回莘邇當面對陳不才說,叫他改個小字,改作「小寶」。陳不才雖不知其由,但莘邇何許人也?定西當之最大權臣是也!他說的話,陳不才不敢不聽,遂還就真的把小字改成了小寶。

    陳不才今日不輪值,故沒在宮中,去找他的人,到了他的家裏才把他找到。找到他時,陳不才正在補覺。令狐樂精力旺盛,時常半夜還不肯睡,要麼拉着陳不才等信用的近侍談說天下的形勢,評議蒲秦、江左等地的英雄豪傑,要麼和他們談說兵法,因是每當休沐的時候,陳不才總是要補一補覺的。聞得令狐樂召喚,陳不才麻利起來,匆匆的盥洗、換衣過後,馬不停蹄地立刻趕往靈鈞台,饒是一路抓緊,入宮到了閒豫堂時,暮色已深。

    陳不才下拜行禮,說道:「臣陳不才,拜見大王。」

    「小寶。」

    「臣在。」


    「你變了。」

    令狐樂這突兀起來的一句話,使陳不才又驚又駭,他惶恐說道:「臣愚鈍!不知大王此話何意?敢問大王,臣哪裏變了?」

    「就算今日你休沐,你也不該不剃面啊!你看看你唇上的鬍鬚,毛渣渣的,真不好看。」

    陳不才放下心來,尷尬地說道:「臣鬍鬚茂盛,一日不剃,便就如春草遇水,萋萋也哉!適才大王召臣時,臣方在酣睡,因不知大王何事召臣,唯恐來的晚了,故一時慌亂,竟忘了剃鬚此事。有污大王尊目,臣知罪,敢請大王責罰!」

    「罷了,誰還不長個鬍子呢?這又有什麼可責罰的?小寶,說起鬍鬚……」令狐樂往自己的頷下須上摸了摸,說道,「你鬍鬚茂盛,孤卻就比不上你嘍!你如蓄鬚,至多三五年,必美髯公一位。孤自生鬍鬚以今,一直蓄養,你看看,也不過才長了這麼長、長了這麼些!莫說與前代、本朝有名的美髯諸公相比了,便是與汝父較之,亦相差多矣!」

    「汝父」者,說的是陳不才的從父陳蓀。

    陳不才笑道:「大王年尚未弱冠,何須急也?」

    「弱冠?小寶,孤雖尚未弱冠,然孤大婚已畢,已是成年了!……小寶,孤好像還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孤為何蓄鬚吧?」

    「是的,大王。大王未曾與臣說過。」

    當下時代,少年人以剃面傅粉為美,尤其是那等族為閥族高門的風流少年們,留鬍子的沒有幾個,甚至別說少年了,就連三四十、五六十的中老年士人,不留鬍子的也比比皆是。令狐樂卻與眾不同,從有鬍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把鬍子留着,沒有刮過。

    說實話,陳不才對此也是挺好奇的。

    這時聽令狐樂說道:「小寶,孤之所以不剃面而蓄鬚的緣故,說來久遠了,是多年前,曹斐曾問過征虜將軍,為何不像風流名士那般剃鬚,卻蓄頷下短髭?征虜將軍似是開玩笑一般的回答他說道『不聞諺云: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倆的這番對話,孤時在旁邊,被孤聽到了。因是之故,孤生鬍鬚之後,就沒有剃過,乃留蓄到今。」

    陳不才歪頭想了想,說道:「『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句民諺,臣倒是沒有聽說過,也不知征虜是從哪來聽來的?」

    「不要管征虜是從哪裏聽來的了。小寶,孤有件心事,想與你說說。」

    「大王請說。」

    令狐樂欲言又止,轉過目光,命令餘下的那幾個近侍和陪侍較遠處的那個閒豫堂的值班宦官,說道:「孤有話與小寶說,你們站開點,沒孤的召令,不許靠近!」

    那幾個近侍和那宦官,知陳不才是而下令狐樂最信得過的人,雖是眼紅陳不才的待遇,卻也無法,只好都恭謹應諾,紛紛退去遠處。

    等他們都離遠了,令狐樂招手,示意陳不才近前。

    陳不才彎腰小步,到了令狐樂的身邊。

    「你也坐下。」

    陳不才應道:「是。」亦坐到了圍石上。

    令狐樂這才說道:「小寶,就像孤剛才說的,孤雖尚未弱冠,然大婚已過,也已是成年了!近日朝中諸臣,頗有上表太后,請孤親政的,但是太后對此卻一直沒有表態。小寶,你說太后是怎麼想的?太后現在,她在想些什麼?會不會,太后不太樂意讓孤親政?」

    陳不才其實已然猜到令狐樂的「心事」會是什麼,親耳聽到令狐樂的這番話,證實了他的猜測沒錯,見果是如此,頓不禁心頭「咯噔」一跳,口中說道:「以臣愚見,大王此話謬矣!」

    「哪裏謬了?」

    「太后是大王的嫡母,且太后只有大王這一個兒子,太后又怎麼可能會不樂意讓大王親政?」

    「那你說,面對群臣的上書奏章,……你可知道麼?氾寬也上了書的!還有宋太后,孤聞之,她亦進言太后,說孤成婚,已然成年,宜及早還政於孤!可太后為何卻遲遲不肯表態?」

    陳不才想起了五天前,上次休沐時,陳蓀對他說過的一句話:「大王如今大婚已畢,朝中不少的臣子上書太后,請求太后還政大王。這件事的背後,實是宋閎、氾寬在主使。氾寬亦給我有信來,請我也上書朝中,要求歸政大王。卻須知,大王儘管完婚,然而能否親政,說到底,太后是做不了主的!做主的是誰,就不必我說了吧?帶上剛設未久的河州,今我定西轄地四州,那位能做主的,西邊沙州、東南秦州,包括隴州的至少半數郡縣,而今的長吏,都是他的心腹一黨,誠可謂是其權已傾我定西矣!更要緊的是,我定西之精卒、悍將,現在七八成都歸到了他的帳下。他不開口,只靠宋、氾等人用力,大王怕是萬難親政。……小寶啊,這件事後頭的水很深,你常從於大王左近,大王若是問你,你可一定不能亂開口,亂說話!」

    回想着陳蓀的話,陳不才小心措辭,回答令狐樂,說道:「臣小人淺智,不敢妄猜太后心念,然以臣陋見,太后所以至今未有表態者,應該、應該……」

    「應該什麼?」

    「應該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我定西雄踞西北,現轄州有四,東西兩千里,南北千里,誠然大國也!便是民間黔首的小門小戶,換個主事的人,也不是一句話的事兒,況乎我定西大國?大概此事,需要從長計議,慢慢來,才是最為妥當的吧。」

    令狐樂目注陳不才,半晌無語,末了,失望地說道:「小寶,你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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