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十四章 先從輿論起 夜半殺一奴

    堂中沒什麼閒雜人等,只有兩個小婢伺候。

    宋鑒便坦言說道:「便是為大王親政此事而來。」

    宋鑒其實不說,氾丹也早就猜出他此次前來王城的真實目的,除了是為促成令狐樂親政以外,定是無有其它,當下聞了宋鑒此言,氾丹一臉的「不出本人意料」的表情,說道:「哦?」

    宋鑒收起笑容,表情轉為嚴肅,挺腰跪坐,直視氾丹,說道:「氾公,大王大婚也已經大婚過了,但大王親政此事,到現在卻遲遲不見動靜,故是家君命我,再來谷陰,求見宋後,一則,從宋後這裏探一探太后對此是何態度,二來,也看一看大王對此是何態度。」

    「大王和太后的態度,還用找宋後去探麼?」

    「怎麼?」

    氾丹說道:「太后如是想讓大王親政,早就還政於大王了,太后不僅至今對此無有表態,今天還和莘阿瓜不經朝會,便私定下了用兵天水這樣的軍國大事!太后的態度,不言自明,何須再探?」

    「氾公,你的意思是太后現在還不想還政大王,不想讓大王親政?」

    氾丹嘿然,稍頃無語,繼而說道:「太后是不是不想讓大王親政,我不知道,但大王則肯定是急於親政的,這一點,我確鑿無疑。」

    誰人會不想大權在握?令狐樂急於親政,這一點,宋鑒如今雖然不是常在王城,對此卻也是能夠確定的,唯是就眼下形勢而言,只令狐樂想要親政,恐怕是沒有用處的。

    宋鑒沉默了會兒,陷入思考。

    氾丹端起茶碗,抿了口水,瞧了宋鑒眼,問他說道:「宋君,宋公對大王親政此事是何意思?」

    宋鑒回過神來,也端起茶碗,喝了口水,然後回答說道:「氾公,我今天是剛到谷陰,一進城,就來求見於公,其實,也正是想問一問公,尊侯對此是何意思?」

    「尊侯」者,對對方父親的尊稱,宋鑒這裏說的顯是氾寬。

    「你先說說宋公是何心意吧?」

    宋鑒瞪着氾丹,看了稍頃,似乎痛心疾首的模樣,說道:「氾公,公現在還和我這般見外,不肯吐露真言麼?那莘阿瓜一日不除之,吾輩便一日不得翻身,雖然氾公你現在還在朝中為官,但像今天這樣,莘阿瓜不經朝會而私定國事的情況若再出現幾回,只恐怕氾公你啊,就要像我一樣,遲早卷席掛印,回家去了!……氾公,你我就坦開心扉,坦誠相待吧,如何啊?」

    莘邇是宋、氾此類閥族的共同大敵,對於這一點,氾丹是絕對同意的,他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放下茶碗,說道:「君言甚是!好啊,你我便坦誠相待。你先說說宋公是何心意?」

    「你……,你這個氾朱石!」宋鑒與氾丹實是同輩,兩人年紀也相差不大,宋鑒在此之前,口口聲聲「氾公」,那是因為氾丹現在還有官身,他則是白身,故而以示尊重罷了,卻此時見氾丹執意不肯先說氾寬對令狐樂親政這件事的想法,無奈失笑之下,「公」索性也不稱了,改呼氾丹之字起來,他心中想道,「也罷,氾朱石現為中台僕射,是我宋、氾兩家目前在朝中任官最高的了,推動大王親政此事,少不了需他當個主力,他既不肯先說,我就先說便是!」

    於是,宋鑒說道,「朱石,我聞現下王城輿論,對秦州、天水那邊的戰事,是頗為反對的?」

    「是。」

    「而莘阿瓜,是一意主戰的。」

    「不錯。」

    「我又聽說,莘阿瓜搞出了個什麼『均田制』?」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均田制』是有的,不過此制,莘阿瓜還沒有提到朝廷討論。」

    宋鑒未有蓄鬚,他撫摸光滑的下巴,徐徐說道:「朱石,家君的意思是,待我先摸清楚太后、大王對大王親政此事的態度之後,我等似便可在這兩點上作些文章,下些力氣。」

    「哦?君請細細說來。」

    宋鑒說道:「這還用細說麼?很簡單了。就是咱們在王城現有之輿論的基礎上,添油加醋,煽風點火,換言之,借勢造勢,散佈流言,從而以激起更多的士人反對莘阿瓜,只要越多的人反對他,對咱們不就是越有利麼?

    「等到這股反對的浪潮到達頂峰,朝野上下對他群起而反之的時候,吾輩自就可藉此,……或便勞請朱石你到時登高,振臂一呼,來迫使莘阿瓜交權,大王親政不就水到渠成了麼!」

    氾丹神色微動,眉毛略挑,說道:「宋君,說來容易,做起來怕會不易啊。自你我兩家,以及王城的諸多名門清流,被莘阿瓜打壓以來,王城清談的領袖,現今儼然已是傅喬。傅喬這個人,那可是莘阿瓜的心腹死忠,咱們要想從輿論入手,只傅喬這一關就不好過啊。」

    「朱石,那敢問尊侯,是何意思?」

    雖然認為從輿論入手,來促使令狐樂親政的話,一則不好辦,二則耗時也會長,不是個最好的辦法,但除此之外,氾寬還真是尚未想到什麼別的好主意,氾丹也是同樣。

    他只好答道:「家君之意,與宋公相同。」

    宋鑒神色堅定地說道:「尊侯之意,既然與家君相同,朱石,那咱們就這樣辦吧!不錯,傅喬誠然已是王成清談的領袖,且此人並是莘阿瓜的死黨,但是朱石,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只要你我一起努力,這點小小的阻力還解決不掉麼?化谷陰輿論為你我所用,藉此促使大王親政,早晚是會能成的!」

    他建議說道,「朱石,我才到谷陰,暫不宜過多地出頭露面,否則,或會招致莘阿瓜的懷疑。我之愚見,目下當先勞煩朱石你出面,邀請王城名流,到君家高會談玄,然後你我趁此之機,看看何人可用,招攬下後,隨之再利用他們徐徐廣造輿論,……此我陋見,君意以為可否?」

    氾丹性格剛烈,絕非是個怕事的,他對莘邇操持權柄這事兒,本來就是早就看不慣了,正好今天莘邇不經朝會,即定下了用兵上郡這樣的大事,更是刺激到他了,使他對莘邇的忍耐到了極點,聽了宋鑒這話,儘管仍是認為僅僅通過輿論,怕是不能很快地達成使令狐樂親政此目的,但還是應允了下來,他略作忖思,問道:「君以為,我何時邀請士流高會為佳?」

    「莘阿瓜今日不經朝會,私定用兵上郡,從另個角度看,倒是件好事。」

    氾丹心中一動,說道:「你的意思是?」

    「我等更能用他的這個跋扈之舉,來激起士流的反對!故是我以為,這個高會,最好是近幾日就舉行!正好能趁着莘阿瓜的這個跋扈之舉,來刺激參會的士流口誅筆伐之!」

    「君言有理!」

    宋鑒沒有在氾丹家裏多留。


    兩人商定後天朝會過後,氾丹就邀請王城士流,去他家高會飲宴之後,宋鑒就辭別而出。

    ……

    出了氾家,宋鑒坐車而行。

    時已入夜,出到「里」外,街上行人稀少,牛蹄踩街聲清晰可聞,街道兩邊「里中」炊煙裊裊,不時聞到飯菜的香味。初秋的風掀開車簾,吹入車中,給人一種既暖又涼的奇異之感。

    卻那宋鑒,豈會不知,而下定西的朝權、兵權,泰半都在莘邇手中,要是指望只靠輿論來達成令狐樂親政之目的的話,只恐怕是千難萬難,希望渺茫?

    事實上,對如何才能使令狐樂親政這事,宋閎已經破釜沉舟,決定下了另一個辦法,唯是這個辦法不到逼不得已,不能用之,更不能對人言,因而適才在氾丹家中時,他沒有說。

    宋閎的這個辦法就是:收買死士,刺殺莘邇。

    宋方就是因為這個罪名,入獄被誅的。宋方沒把這事干成。如今看來,宋方的這個辦法,卻似乎是已成唯一一個,可以把權力從莘邇手中奪回的辦法了。

    夜色下的車廂里,沒有點燭,黑漆漆的一團,感受着既暖且涼之奇異感覺的宋鑒,回想他父親宋閎下定決心,咬緊牙關,對他說的那些話語:「大王已婚,征虜猶不還權,吾觀其意,如有篡逆之心!其一日不死,我定西非但一日國不為國,並且大王恐亦將危矣!為大王計,為吾輩計,為我定西簪纓士流計,到萬不得已時,也只有行此險着了!」

    宋鑒閉上了眼睛,由內而外,全然陷入了黑暗之中。

    安靜的車廂內,他喃喃說道:「萬不得已時,只有行此險着!」

    ……

    宋鑒到達谷陰,當晚去見了氾丹,次日下午他入宮晉見宋後這幾條消息,莘邇先後獲知。

    雖然獲知,莘邇沒有特別在意,他實在是太忙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莘邇忙,一邊忙公務,一邊關注秦州、朔方那邊的情況,一邊還要抽出時間寫《持久論》;黃榮等也忙,黃榮、張龜每天下值,都要聚到一處,討論在秦州等地試行均田制的具體方略;傅喬也忙,《持久論》每寫出一部分,莘邇就派人給他,叫他先看,看不懂的地方,他先是自己琢磨,委實琢磨不透,就只能求見莘邇,請他指點。

    這些,且不必多言。

    只說這日,朝廷的檄文到了秦州。

    唐艾接住,細細看罷,知了朝中已然傳令張韶,叫他南取上郡,遂喚來釋法通,問他說道:「通師,姚桃那邊,給你可有回書到來?」

    卻是釋法通「告密」,說張韶要打上郡的私信,已經遣人進入關中,送去給姚桃數日了。

    釋法通答道:「啟稟明公,還沒有回書到來。」

    唐艾笑道:「通師,我之前聞聽,說姚桃對你甚是看重,然以今觀之,好像這位姚桃,對你也不怎麼上心嘛。」

    釋法通知道唐艾是在開玩笑,但也不免尷尬,撓着光頭,說道:「明公,姚桃久被孟朗猜忌,他在氐秦,富貴雖有,然常膽戰心驚,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不敢回書貧僧,也不奇怪。」

    唐艾屈指計算,說道:「估算時日,你的信,他現下應是已經收到了。只要他信能收到就行,至於回不回你,倒不要緊。」笑道,「通師,我要上書朝中,給你請功。」

    釋法通眨了眨眼,問道:「貧僧惶恐,敢問明公,貧僧何功之有?」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唐艾直來直去的說話風格,釋法通已有了解,他乾笑說道:「貧僧不敢妄猜,還請明公垂示。」

    唐艾說道:「你編的『褐無衣,羊反草,魚羊食人,悲哉無復遺』這個謠言,自傳入到天水以後,雖然才短短的時日,根據細作回報,效果卻是出乎意料的好!現而下,天水、冀縣的氐羌諸胡,因此謠言之故,對屯駐在天水、冀縣的慕容瞻及其所部之鮮卑兵,都是忌憚、猜疑。我聞之,甚至另有謠言因此而生,說那慕容瞻有意獻上冀縣、天水,投我定西。

    「通師,你的這一道謠言,可以說是把天水、冀縣已然攪了個亂七八糟,待以時日,等這謠言傳到咸陽之後,……看目前的形勢,料是不用多久,就能傳到咸陽了,等到那時,必可起到更好、更大的效果。這是大功一樁啊,通師,待我將你此功報上朝廷,莘公定有重賞。」

    釋法通謙虛地說道:「貧僧豈敢貪圖莘公重賞!貧僧現今,常恨昔日之非,而下每日所思,都只有盼能多為我定西作些事情,為莘公作些事情,為自己稍贖前罪而已矣!」

    「你這重賞,若是不要,我就代你收下吧。」

    釋法通不由再度撓頭,訕訕說道:「明公說笑了!」

    「我就知道你這和尚,還是捨不得財貨的嘛!」

    「非貧僧不舍財貨,卻好請明公知曉,實是拙荊近日剛懷上了身孕,若無錢財,不好補養也。」

    唐艾吃驚而笑,說道:「哈哈,你這和尚,卻是能幹,這才多久,汝妻已有孕了?」

    釋法通說道:「貧僧昔嘗從江左天師道人學方術,小會致孕之術,願獻給明公。」

    唐艾自娶杞通至今,時日已不算短,但杞通遲遲無有身孕,他夫妻兩人情投意合,感情極佳,對於子嗣,唐艾雖不在意,杞通卻頗着急,聽了釋法通此話,唐艾便就說道:「果有此術?」

    「保證靈驗。」

    「那你就給我瞧瞧。」

    兩人正說話間,堂外一吏求見。

    唐艾舉目,見來的這吏是負責天水方面情報的,便吩咐他進來。

    這吏入到堂中,下拜稟報:「明公,新得的消息,秦廣宗夜半大鬧其府,提劍殺了一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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