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四十六章 三醫取箭鏃 一旗滿身膽(四)

    打掃戰場,清點繳獲,休整了半日,午後飯罷,呂明下令,割下陣亡隴兵的首級,插在竹竿上,林立而舉,全軍轉往西北,帶上留於谷中的輜重,向四十多里外的陽安關進發。

    投降的數百賨人,分了財貨、弓馬,大多返回梓潼三縣,但於季和的重利下,約有百數賨人沒走,跟從在了呂明的軍中。

    邊往前行,呂明便顧首看了看百十赤着腳丫,跟着部隊小跑前進的賨人部落兵,笑與季和說道:「方平,誘賨人內亂之計,用了一次不夠,你這是打算再用第二次啊?」

    「知我者,將軍也。」季和騎馬隨從呂明馬側,搖扇笑道,「陽安關,好歹也是一座重關。先前接呂郎軍報,呂郎不是說,攻關數日,未得寸進麼?陰洛現又已援至關內,親自指揮防禦。要想打下此關,想來又會是一場硬仗。它關中也有賨兵,既然如此,和意不妨便故計重施。」

    「呂郎」,說的是呂武。呂武是呂明的嫡弟,季和與他的關係很親近,因此此呼之。

    儘管中了張景威的計,被他唬住,未能全殲其部,但畢竟圍攻張營一戰,是場勝利,最要緊的是,由此斷掉了漢中唯一的外援,呂明的心情還算不錯,他說道:「有這些降我的賨人現身說法,招誘關中賨兵,再加上……」

    他揚鞭點了點行軍隊伍中,高高竹竿上的隴卒人頭,接着說道,「張景威部的這些人頭,我料陽安關再是難攻,三兩日內,也定可下!」

    馬鞭往坐騎臀上輕輕一打,他笑道,「打下了陽安關,擒下陰洛,漢中就不再有可以抵抗我軍的定西部隊了!南鄭等縣,至多十日,就會成為我大秦之土!」坐騎被他的馬鞭一催,輕快地提高了速度,他扭臉朝因之落在後頭的季和,笑問道,「方平,佯攻隴西、南安,實取漢中,此卿之策也,今將成矣!卿想好上奏大王,漢中為我軍佔領的捷報,該怎麼寫了麼?」

    季和催馬追趕呂明,笑着答道:「若無將軍臨敵奮勇,指揮若定,和策縱佳,亦不得成。這份捷報,將軍當屬首功。」

    呂明就喜歡季和這點,智謀出眾,且不爭功,他哈哈大笑,轉回頭來,策馬奔馳,望向前頭的青山綠嶺、如帶河渠,感受着拂面的漢中春風,嗅着遠近草花的香味,思緒不由展開,漫想起來,心道:「河北已為我大秦所有,白虜竄逃幽燕,覆亡是早晚的了,賀渾邪俯首海濱,滅之也是指日可待,自我秦肇建以來,我秦之盛,未有如今日者也!

    「現今江淮以北,即將盡歸王土,接下來,用兵的方向不外乎江左、蜀中和隴州三地了。

    「無論取隴,抑或攻蜀,又或謀圖江左,漢中此郡,西接武都、陰平,南通巴蜀,東脅荊州,都屬前線鑰津,我今番奇襲成功,等到戰後,大王沒準兒會留我駐守此郡,這也就是無論大王之後打算用兵何地,我都將成為身處第一線的督將,這是難得的再立大功的機會啊!」

    想到這裏,展望大秦與自己的大好前景,沒能全殲張景威部的那點遺憾,越是不值一提了。

    次日,兵至陽安關下。

    呂武迎呂明、季和及苟單、竇干、齊禾、尉寶等將入營。

    呂明問他戰局的進展。

    呂武撓頭說道:「加上陰洛帶來的援兵,關內隴兵約七百,賨兵等胡兵約三百。阿兄,這陽安關實在地勢險要,關內的守卒人數與阿兄撥給我的戰卒又相差無幾,故是我連攻幾天,都不能陷之。阿兄現在率我軍主力來了,那下邊怎麼打,就請阿兄部署下令吧。」

    呂武登上望樓,眺視陽安關的形勢。

    見此關坐落於山隘之中,扼守山道,兩邊皆是峭壁,林木深掩,確實是處易守難攻之地。

    呂明本也沒有指望呂武能把此關獨自攻下,呂武能把關中的兵卒困住,使其能夠圍點打援,打掉張景威部,已是功勞一樁,故而也就沒有責備呂武。

    他觀看陽安關形勢多時,不覺嘆道:「無怪秦末三國之時,蜀嬴與成爭漢中,激戰於定軍山及此,此關既下,嬴乃得漢中,此關確乎險峻,得之者足以據漢中也!」問搖着羽扇,立其身側的季和,「方平,卿觀此關,欲破之,宜用何種戰法?」

    季和說道:「如將軍與和此前議,先以人頭嚇之,再以賨人降者誘之,動其軍心,然後攻之。」

    「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卿之此策,堪謂善用兵者。」呂明照例稱讚了季和一句,隨之就按季和的此策,下令說道,「今天全軍休整一日,明早攻關!」

    ……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連着多日夜宿關卡牆上的陰洛,被親兵叫醒。

    「將軍,氐奴又來攻關了!」

    陰洛翻身起來,隨便用親兵遞來的濕絹巾抹了把臉,沒接親兵送上的胡餅,急步到關牆的垛口,朝外察視。

    昨天有一支新的秦軍抵達,旗幟甚盛,大約四五千人,這條軍報,陰洛已經接到,他擔心攻關的秦軍有援軍來,昨晚可能會搞個夜襲,一夜幾乎沒有睡着,直到被叫醒之前,才迷糊了會兒,但他現在醒來,已是毫無困意,按住垛口,仔細觀瞧。

    但見關門前的山道上,秦軍如之前一樣,又列成了進攻的陣型,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回其進攻陣型的最前,卻不是盾牌、撞車之類,而是數百個青翠的數尺長竹竿,每個竹竿的上邊,都有一個扎髻或散發的人頭,人頭血肉模糊,與那青綠的竹竿形成鮮明對比。

    他看不清楚那些人頭的模樣,然亦不須看清,只看個大概,他就立刻明白了這些人頭是誰的,他心道:「完了!此定是張景威部兵卒!張景威部被氐奴截敗了!」

    關外緩緩前進的秦兵陣中,傳來百餘人的齊聲大叫:「大秦威武,已殲張景威部!」就這麼一句話,翻來覆去,叫個不停,至少叫了十幾遍,換了新詞,「爾等已無援兵,還不速降?呂公有令:早降者生!擒獻陰洛者,賞金百!候關破,不降者盡誅!」

    饒是陰洛久在西域征戰,此時此刻,也是不免如澆冰水,身心透涼。

    他緊緊抓住垛口上的牆磚,心中想道:「今我漢中被秦虜偷襲,我方慶幸先前景威以周安、蕭尊儒不和為由,請得莘公允許,沒有分兵往去隴西,他所部兵馬實我現今所僅能期盼之援也,可如今他竟敗於氐奴,不得援我,……只憑我關內千人,萬是難以抵禦此萬數氐奴之攻!」

    呂明到前,呂武號稱步騎萬人,但陰洛老於軍伍,自是不會上他的當,早已通過呂武的攻勢和其營壘的規模辨別清楚,呂武部實際只有戰卒千來人,餘下的都是乙兵、民夫,昨天呂明率部抵達,他根據斥候的情報和他親自居高臨下的觀察,又得出呂明部的戰卒大約五千上下,其餘也是乙兵、民夫的結論,亦即是說,這兩股秦軍合一起,戰卒加上乙兵、民夫,他估料總共大概萬人,這個判斷與呂明所部的真實兵力,基本是一致的。

    卻雖然判斷得相當準確,奈何關中守卒總計千人,來攻之敵是其十倍,且沒有了外援,陰洛不免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升起了無法守住陽安關的挫敗與深憂之感。

    數百個竹竿上的人頭後邊,出現了大約百人的賨人,這些賨人在前幾陣秦卒用唐話的大呼過後,用賨語,又齊聲叫喊不斷。

    陰洛不懂賨語,聽不懂他們在喊些什麼,就叫來關內賨兵的小率,令之翻譯。

    那小率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瞧瞧陰洛深沉的臉色,再瞧瞧關下的那些賨人,吞吞吐吐,說道:「大人,他們在說、在說……。」


    「在說什麼?」

    「小人不敢說。」

    「有什麼不敢的!他們在嚷嚷什麼,你只管譯來,我還能罪你不成?」

    賨人早在前代秦朝時期就與夏人往來頻繁,與氐人相近,其中不乏深受唐化者,這個賨人小率是其一,他現下並在漢中郡府任有吏職,與陰洛的關係算是親近,聽陰洛這麼說了,便鼓起勇氣,說道:「是,是。大人,他們在說:降了大秦……,不,降了氐虜有錢分、有肉吃、有弓馬得,說他們是梓潼三縣的賨人,從張護軍援我陽安關,結果被呂將軍……,不,結果被呂虜伏擊半道,全軍覆滅,他們因為早降,故此非只沒有被殺,反而得了呂虜的賞賜。」

    這小率一邊說着,一邊偷覷陰洛的面色。

    陰洛面色陰晴不定。

    他撐着垛口的雙臂,因為太過用力,握着的拳頭上面青筋崩起,死死盯着關下接近關牆的秦兵,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抹笑,這笑容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又似是不屑的輕蔑。

    這小率聽到他說:「攻心之計!我老陰的心,是那麼容易讓你攻的麼?」

    陰洛抽回按住垛口的手臂,站直披掛着鎧甲的身體,扭臉喝令左近的親兵:「牽我馬來!」

    親兵趕忙下關,把他的坐騎牽了上來。

    陰洛的坐騎是西域良馬,從西域跟他來到漢中的,通體潔白,高八尺余,神駿異常,乃他素來之最愛。日常的洗刷、餵食,只要有時間,陰洛都不假他手,會親力親為。

    戰馬被牽到他的身邊,陰洛常常嚴厲的臉上這會兒露出深情,他伸手撫摸愛馬的面頰,又撫摸其柔軟的鬢髮,手放在愛馬的腹肚上,曲起手指,輕輕地為其瘙癢。這是他愛馬最喜歡他做的事情,這馬半曲起一條前腿,側偏頭,親昵地靠近他的臉,舒適地打了個響鼻。

    「嘡啷」一聲,周近諸吏、兵卒看去,是陰洛抽出了佩劍。

    銳利的劍鋒刺入了這匹極通人性的汗血寶馬的脖頸。

    鮮血噴涌。

    噴了陰洛一臉、一身。

    這馬痛嘶,眼中露出疑惑和不解,然與劇痛之下,它卻也沒有反抗、掙扎和逃跑,身形慢慢倒地,跪倒在了陰洛的腳下。

    從來沒有見過陰洛流淚的諸吏、兵卒,看見陰洛的眼圈紅了,但他手中的劍卻堅定地繼續深刺,直到刺穿了他坐騎的脖頸,直到他的坐騎,他的愛馬閉上了眼睛,垂下了頭,不再呼吸。

    「關在,我在。關失,我死!」

    八個字,吐露自陰洛口中,這八個字,此時入到吏、兵卒耳中,字字如千鈞。

    「嘡啷」一聲,劍收回鞘。

    呂明、季和攻陰洛兵卒之心,陰洛就示死戰之意於其兵卒。

    緊接着,陰洛的第二句話,或可理解為他的第二道軍令說出:「傳告賨兵,願降氐奴者,我不攔,現在就可以去降!給他們半個時辰的時間!半個時辰之後,再敢有言降者,我誅其人,候戰罷,並及其族!」

    軍令傳下,竟是無一賨人出關投降。

    於是,陰洛親臨關頭,指揮守卒,預備守戰。

    一個時辰後,秦兵開始了猛攻。

    箭矢如雨,激戰入夜,呂明雖是幾次嚴令,這一天,秦兵不能近陽安關半步。

    連攻關卡三日,敵我傷亡皆重,關卡仍不能下。

    呂明實在是想不通,季和的攻心之計明明是上佳之策,卻為何這場攻打陽安關之戰,還是這麼難打?他想不通,季和也想不通。想不通也沒有辦法,只有繼續猛攻。

    攻到第四日,這天下午,急報傳到呂明軍中。

    「報將軍,南邊來了一支人馬,觀其旗號,是涪縣蕭尊儒部!」

    沒多久,又一道急報傳至。

    「報將軍,東邊來了一支,不知是何部隴卒,只見部前大旗,上繡『滿身膽』三字。」

    將近薄暮,駐守於秦軍外圍的尉寶帶着一人趕到呂明的中軍,求見呂明。

    「將軍,這是燕公的使吏!」

    將近薄暮,駐守於秦軍外圍的尉寶帶着一人趕到呂明的中軍,求見呂明。

    「將軍,這是燕公的使吏!」

    將近薄暮,駐守於秦軍外圍的尉寶帶着一人趕到呂明的中軍,求見呂明。

    「將軍,這是燕公的使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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