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這句諺語絕非傳說,更不是形容詞,自西漢以降就廣泛流傳於關中士庶階層,它是對世居長安城南之韋、杜兩族密邇皇宮、親近皇權之政治社會地位的形象描述。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自漢朝以來,兩大家族皆是沐弦歌而起舞、尊經義以獲仕,家族好禮向學之風由此肇基。族中子弟或典軍抗敵參預樞要,或牧守州縣撫民以靜,或執掌台衡規治天下,文武昌盛,勢重關輔。
新豐杜府。
杜連仲端坐堂上,一手撫着頜下美髯,一手用指節輕輕敲打着面前的案幾,凝神沉思。
長子杜懷恭坐在下首,錦袍玉帶一表人才,手捧着茶盞,卻是有些神思不屬,坐在那裏發呆。
另一位精幹利落的五旬老者垂手立在堂中,正輕聲匯報着新進得到的消息。
「吳王殿下已經於城門處張貼佈告,言及為了表彰新豐士紳大力救助災民的事跡,特請皇命,於渭水之畔立一石碑,延請當世大儒孔穎達揮毫,於三日之後將所有有功之士的名字、事跡寫成冊,鐫刻於石碑之上。」
老者說話時語調抑揚頓挫,敘述十分清晰。
聽到此處,杜連仲微微睜開眼,皺着眉頭,似是自言自語道「此舉何意」
杜懷恭插話道「必是那吳王李恪募捐不力,眼看被魏王殿下遠遠超過,便心急如焚,想要以此法鼓勵城中富戶,踴躍捐獻。哼,他也太天真,即便真有那虛浮好名之輩想要藉此機會名錄石碑,可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城中素有家資者,皆已同魏王暗通款曲、同氣連枝,比不會出這個面。余者便是有心,可也沒有那個實力,捐不出多少錢糧來」
站立的老者也贊同道「大郎言之有理,此應是那吳王無奈之舉,老爺不必在意。」
杜連仲卻不說話,又閉上眼睛,仔細思考。
半晌,才微微嘆口氣,讚嘆道「真是高啊」
高
杜懷恭同那老者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杜連仲看了看一臉茫然的兒子,心底嘆息,這個長子頭腦才華皆是上上之選,奈何性子太過輕浮,遇事莽撞毛躁,恐怕非是能支撐家業之良才。
自家這一房雖是杜氏嫡支,然則杜氏枝繁葉茂、脈絡繁雜、家族龐大,便是同族之間也是明爭暗鬥、刀光劍影,競爭的意味更甚於親情,稍有不慎,便被人連皮帶骨的吞下去。
看起來,只有指望着未來的親家,能保得住自家這一支的榮華富貴,至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怕是奢望了
心裏想着,還是對兒子孜孜不倦的教導,耐心講解道「吳王此舉看似只是無奈之下的鼓勵之策,實則暗藏玄機,卻是叫人不得不心甘情願的入其轂中。」
見到兒子仍是一臉茫然,渾不解其中深意,只好繼續說道「吾且問你,此次吳王募捐,吾杜家捐贈幾何」
杜懷恭撓撓頭,想了想「幾百貫是有的吧」說着,不確定的看着立在堂中的老者。
那老者便是杜府的管家,自是清楚此等進出事項,說道「是兩百貫。」
「呃那是少了點兒。」杜懷恭說道,即便不屬於同一陣營,但人家畢竟是堂堂親王,杜家拿出這麼點錢來,確實有些不地道,對於吳王殿下來說,還不如不出,這是打臉啊
杜連仲對這個整日裏只知尋花問柳、鬥雞走狗的兒子愈發失望,語氣嚴厲,訓斥道「莫要整日裏不務正業,這個家不是我自己的,等我死了,你憑什麼撐起門面」
杜懷恭不怎麼怕他爹,笑嘻嘻說道「您這不還在呢嗎再說了,現在抱住了魏王的大腿,等您百年之後,咱也是有從龍之功,封個國公不在話下,子子孫孫享受不盡,有什麼好擔心的」
杜連仲怒道「混賬你以為我杜家能繁衍至今,哪怕改朝換代仍能屹立不倒,是靠着所謂的皇家寵信嗎」
杜懷恭奇道「難道不是」
杜連仲哼了一聲,恨鐵不成鋼的瞪着兒子「咱們杜家憑恃的,是詩,是名聲才能明理,名聲可以傳家歷代君王從不敢動杜家,你道是為何是因為只要動了我杜家,便會引起關中動盪,無數百姓生出異心為何百姓會心向我杜家是因為我杜家的名聲好,富年不增稅,災年捐錢糧只要我杜家在,老百姓但凡有個三災五難,便有個乞討求助的門路,就會有一條活路杜家不在了,他們去求誰」
這番話說得又急又快,喘了口大氣,才續道「陛下有句話說得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不僅適用於君王,適用於國家,更適用於一個家族。我們杜家歷代,從未對老百姓幹過一件喪盡天狼的壞事所以無數昌盛一時的家族倒了,可我們杜家依然存在現在,你可明白了吳王殿下的用意」
杜懷恭眨眨眼,很快便想明白了。他不是笨蛋,相反還極為聰明,只是從不肯下功夫去想這些瑣事,有那閒工夫,還不如去醉仙樓找當紅的姐兒喝點小酒
前前後後這麼一想,頓時咋舌道「這特麼也太陰了」
見到兒子想明白了,杜連仲也很是欣然,這個兒子雖然性子虛浮了一些,好歹還有雕琢的餘地,不算廢物
「這要是把我們杜家捐贈兩百貫往石碑上那麼一寫,滿城百姓該如何看待我們杜家受災者成千上萬,餓死凍斃者不計其數,結果朝廷號召富戶捐獻搶糧用以賑災,杜家就捐了兩百貫這是為富不仁吶杜家的名聲可就徹底敗壞了非但如此,這石碑乃是皇命所立,只要大唐不完,這塊石碑就得一直立在那兒,誰都不敢動到時候我杜家豈不是要遺臭萬年這也太毒了吳王怎麼能想出這麼缺德的招數」
杜懷恭越說越是激動,越說越是氣憤。
如此一來,杜家豈不是要徹底背上「為富不仁,人性冷漠」的罪名數代人辛辛苦苦堆積起來的名聲,豈不是要毀於一旦
管家也有些傻眼,這立一塊石頭,背後居然這麼多的玄妙
趕緊說道「這不是還有三天時間嗎,咱們要不要再捐點」
杜懷恭也猛然醒悟「對呀,還有三天呢捐,趕緊捐那個」說道此處,他又猛然想起一事。
杜家跟魏王那邊,可是有言在先,絕對不能支持吳王李恪,就讓吳王李恪在這新豐一敗塗地,鎩羽而歸,徹底斷了他爭儲的念想
這要是再捐錢糧,豈不是得罪了魏王李泰
這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難辦了
杜連仲掃了兒子一眼,淡然說道「咱們支持魏王,只是未雨綢繆而已。儲君之位雖有便數,然則乾坤定數皆在帝心,誰有說得准魏王一定能登上儲位你即刻去安排,探一探其他幾家的動向,一窩看,那幾家也是要捐的。既然非捐不可,那就別小家子氣,給我捐個第一出來,咱們杜家的名字就刻在石碑的最上頭」
杜懷恭趕緊領命。
怪不得父親一開始說吳王此策能叫人心甘情願的入其轂中,非但必須得捐,還得搶着捐,誰不想讓自家的名字刻在石碑的最上端,供後人敬仰
這可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榮譽
這招數,嘖嘖嘖,高,真特麼高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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