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金殿內,閔常文閉着眼睛,聽着樂師拂出絲竹、編鐘的輕柔舒緩,大殿中間,是鶯鶯燕燕的歌妓長袖飛舞,扭出好看的舞姿,偶爾回眸一勾,說不盡的嫵媚引來一片叫好。
宴席之間,觥籌交錯,酒令的聲音里,閔常文拒絕旁邊同僚遞來的酒杯,睜開眼睛,看去御階上與二妃說笑暢飲的皇帝,雙袖灑開,起身走了過去。
「陛下!」
威嚴高喝一聲,引得四周安靜下來,上方的皇帝摟在妃子身上的手收回來,將玉杯放到龍案。
「閔卿有何事要說?不過若是為了剛才的事,那就不必開口再言。」
一句話就將話堵死。
閔常文咬緊牙,還是說道:
「可那陸良生之言,並無不實,賀涼州一地,饑民如海,哀聲如潮,而陛下還想修那大皇寺……」
陳叔寶皺起眉頭,眯起眼睛。
「閔卿,怕是喝多了吧?看來朕宮裏的酒,有些醉人啊,那個陸良生一直都住在常尚書府上,你二人交情頗厚,為他說話也是情理之中。」
稱呼由閔卿變成了官名,閔常文心裏唉了一聲,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陛下,臣與陸良生有些交情……唉,臣確實有些醉意了,身體不適,便先告辭。」
「准!」
陳叔寶看着禮畢走出大殿的背影,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被地方勸諫,這個不准,那個不准,早已煩透,眼下結結實實懟了對方一次,他臉上都笑了起來。
「該。」
皇帝興奮的踏了踏腳底,揮了揮袍袖,「聲樂再起。」
編鐘輕吟傳去了外面。
宮外,白雲如絮,飛鳥划過天空,從宮門出來,閔常文叫停了馬車,不理會車夫,穿着一身官袍走在街道間,偶爾回頭望去已遠的皇城輪廓。
「陛下,你怎能昏聵到這般地步……」
低語一聲,擺袖繼續前行,拐去前方街角,行人漸多,不遠一家客棧外,看似店裏的夥計,夾着兩壇酒火急火燎往回跑,差點將閔常文撞上。
「抱歉、抱歉,前面的人借過一下……」
然後,進了那家客棧,也有兩個客人正說笑着從裏面出來。
「這店家好些天才來一樁買賣。」
「這天治,生意現在不好做,換做我是掌柜,也會去別處買酒,把客人留住。」
「哎…不過那書生倒是真的能喝。」
「醉成那樣,想必遇到什麼打擊了吧,算了算了,這世道誰也不好過……」
經過閔常文身邊時,見對方一身官袍,連忙停下話語,匆匆離開。
書生?大醉?
閔常文抬起臉,望去客棧二樓,隱約聽到之前那夥計的聲音在喊:「客官,你要的酒來了。」
難道是陸良生…
皺眉想了一下,閔常文提起袍擺,跨過門檻走了進去,不等櫃枱後的掌柜開口,擺了一下手,徑直走上二樓。
那掌柜見他一身官袍,臉色嚴肅,心裏咯噔一下,不會出什麼事吧?放下手中的事,連忙跟着上去,片刻就聽那官喊了聲。
「陸良生!!!」
果然,那邊醉醺醺的書生,與這官是認識的。
閔常文踩過一地筷子,目光之中,陸良生坐在飯桌前,幾隻已空的酒壺傾倒桌面,或掉在桌腳不遠,筷籠都打翻,懸在桌沿。
「你想喝死是不是?!!」
聽到這聲暴喝,陸良生抬起醉眼,朦朧之中也看清了對方是誰,搖搖晃晃起來拱手施禮。
「街邊變戲法之人,喝不死的…」
閔常文將腳邊幾個酒壺呯的踢開,哐哐的翻去一邊,鬚髮怒張的看着搖晃的書生,聲音大了起來。
「你喪志,受到這麼一點挫折,就喝成這樣,對得起你恩師叔驊公嗎?!」
呵呵……
陸良生咧開嘴,輕笑起來,搖頭:「閔尚書,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兢兢業業四年苦讀,一向…與人為善,可到了那金殿之上……我怎麼就變成了變戲法的了…其實我自己也不懂啊……」
對面,閔常文欲言又止,看着不知是哭還是笑的書生,抿了抿嘴。
「這次陛下他有些口不擇……」
「閔尚書,他說的對,其實良生就是變戲法的啊。」
他話響起時,陸良生也在同時開口,抓過一片狼藉中的毛筆,顛顛倒倒走出兩步,猛地寬袖揮開。
二樓之上,十多張座椅齊齊拖出『吱』的摩擦聲,朝兩側護欄平移了過去,空出大片空曠的位置。
掌柜和那夥計哎喲一聲,被嚇得向左右躲開。
「這……這怎麼回事?」
目光之中,只見那邊的書生嘴裏念叨着什麼,抓着筆搖搖晃晃在走,忽然提起腳邊一壇酒朝嘴裏大口大口灌了下去,酒漬漫過嘴角,沿着頸脖淌下,將衣襟、垂下的髮絲打濕一片。
頃刻,酒罈挪開,丟去一旁,重重摔在地上。
「尚書大人,其實酒真是一個好東西……酒意濃……醉意上心頭……」
水漬沿着地板縫隙蔓延,陸良生就着殿試還未用完的墨汁,一邊模模糊糊念醉詩,一邊在地板點下濃濃一墨,墨痕隨筆尖飛游,勾勒出肥頭大耳,銅鈴怒眼。
看到這顆面呈怒容的大光頭,閔常文看去有些癲意的書生,不由擔憂問道:
「良生,你這是……」
「……三杯不倒,六杯不醉……杯杯消去心中愁……」
陸良生不理他,手中毛筆隱約間綻放光芒,青墨勾勒出膀大腰圓、豪邁袒露,筆尖點綴,畫出青褲赤腳,腰間腰帶如巨蛇。
「……勞心費力帝王千秋業……」
筆停了下來,一個大酒罈在巨大人像手中成型,陸良生一腳挑起地上的酒罈,勾在臂彎。
哈哈哈
「……不如呼神與我一場醉!」
仰頭狂飲,片刻,朝地上巨畫噴了過去,酒霧瀰漫,緩緩降下。
「良生,喝也喝過了,隨我回府,先見過你恩師。」
閔常文繞開降下的酒霧,說完話語時,忽然就聽樓外有聲音驚慌呼喊起來。
「那是什麼東西?!」
「……那是,快跑啊」
轟!
客棧木樓陡然震了一下,閔常文只覺照來的陽光在視線中陰了下來,心裏一股不安泛起時,後背仿佛密密麻麻的螞蟻在攀爬上頸脖,寒毛都豎了起來。
艱難轉過頭,二樓望去的視野間,那是大的難以想像的人的小腿從樓外邁了過去,然後又是一聲沉悶動靜,重重落地。
閔常文跑到木欄後,映入眼帘的,那是龐大身軀,彷如接連天地般,走過街道。
「這這」
被這一幕驚到了,呯呯連退兩步,跌坐到了地上,震撼的說不出半點聲音。
客棧掌柜和夥計合抱在一起蹲在地上,臉色發白的忘記了嘶喊。
片刻,那掌柜顫顫巍巍的爬動朝那邊的書生求道:
「先生高人,快收了神通吧。」
陸良生已是醉醺醺的狀態,握着筆還在書寫字跡。
…………
街道、遠方的無數街道陷入一片混亂。
人如螻蟻在巨大的腳掌下奔走躲避,屋中的百姓聽到動靜,推開窗戶探頭看去一眼,極快的縮回去,呯的將窗戶關上。
屋頂上方的瓦片被震的嘩嘩往下滑落,碎裂鋪在地面的一瞬,巨大的腳掌仿佛長了眼睛一般,貼着來不及躲避的百姓身旁落下,壓着一地的碎裂瓦片,陷出一丈左右的腳印,繼續朝前方有城牆輪廓的方向過去。
轟!
轟!
轟!
遠方,皇城牆頭上,守衛的士卒感覺到了震動,然後越來越劇烈,人開始站不穩,林立的刀兵槍林都在東倒西歪。
「地龍翻身?」
「快去通報……那邊是什麼?」
指去城外市集的士卒隨後眼眶睜大,嘴唇哆哆嗦嗦起來。
「巨……巨人……」
視線望去的方向,鱗次櫛比延綿的屋舍之間,堪比城牆的巨大身形提着酒罈大步而來,一步便是數丈,轉眼即至。
「跑啊」
「快走!!」
一列列士卒飛奔,離開城樓的瞬間,過來的巨人,抬腳,轟的蹬在了城樓。
那是土崩石裂的巨響響徹。
城牆傾裂,磚石向內一凸轟然崩飛出去,打在宮道、紅牆上,煙塵瀰漫飛揚間,反應及時躲避開的士卒從地上灰頭土臉的爬起,望去的視野里,是一個巨大的腳後跟走了過去。
「呵呵……哈哈……」
那士卒滿臉通紅大笑,看去周圍的同伴,又看去褲襠,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城門牛角號吹響,一匹匹快馬飛奔傳訊。
「建春門被破!」
「有妖怪闖入皇宮,快通知陛下!!」
東宮東華門,感受到劇烈震動的東宮一干官員侍衛,護着陳靖出來,然後,目瞪口呆的看着,一道身影從高高的宮牆外走過。
嗚
蒼涼的牛角號延綿,承雲殿內,御階之上,皇帝正與張麗華說着話,目光卻是看去中間的歌舞。
「你與那個陸良生有舊?」
偎着身側的貴妃聰慧過人,之前那發生的事怎能看不出枕邊人的醋意,握住他手背。
「陛下,之前臣妾就說過,回來被人刺殺,是一個先生所救,也提過這位先生的名字,是陛下沒記住。」
「那他為何要送靖兒玉佩?」
「這倒不是清楚,可能是喜愛靖兒的緣故。」
說到這裏,張麗華有些擔心:「陸先生是真有本事的人,陛下就這麼捨得?」
看着精緻的美人兒為人說話,醋意又上來了,陳叔寶抽回手,袖口都拂響。
「哼,這滿朝文武哪一個沒有本事?他若真有本事,就把朕這金鑾殿給砸了」
就在『砸了』的二字剛落,坐在龍椅的屁股陡然抖了一下,差點跌落到地上,下方文武百官,乃至長袖翻舞的歌姬一個個踉蹌不穩,擁做一團。
「怎麼回事?」
陳叔寶捂着頭頂的冕冠,狼狽的被張麗華攙扶起來時,外面已有人慌慌張張跑進大殿。
「陛下……外面,外面來了一個……」
侍衛瘋狂的比劃,想要表達清楚,卻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陳叔寶帶着一眾文武走了過去,剛到殿門,遠遠的廣場外,一道十多丈高的身影偏過頭來,怒目而視。
然後,朝承雲殿發足狂奔,四周趕來的禁衛、兵卒都在狂奔的震動里東倒西歪。
轟轟轟……
殿門口,有人大喊,有人嚇得哭喊出來,更多的人還是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陳叔寶後頸寒毛立了起來,睜大眼睛,張開的嘴難以合上,發出一聲:「護駕!!」
捂着冠冕,拖着龍袍就朝大殿內跑去。
「快去請護國法丈」
殿外,巨人舉起了酒罈。
…………
天上白雲悠悠在走。
客棧二樓,筆鋒停下,街道的混亂吵雜傳來,陸良生提着筆看着地上巨大的人形,提起酒罈灌了一口酒水。
蕩漾的酒水幽靜,仿佛泛起了往昔的光影,湧進腦海。
「良生,你想考狀元啊。」陸太公坐在村口曬着太陽,陽光正在張開的嘴裏,沒有多少顆牙齒。
坐在灶口燒火的溫吞男人,被火焰映紅了臉龐。
「我們家供不起讀書人。」
「哥,你的字很漂亮!再寫一個吧。」妹妹趴在桌沿,大大的眼睛也很漂亮。
一身紅裙的女鬼飄下夜空,福了一福:「妾身聶紅憐見過公子。」
梧桐樹下,老人手持書卷,看去秋日飄落的枯葉。
「良生吶,你在此處善待百姓,開闢德業,不過一隅之地,入朝為官,或一方父母方才是大德大業。」
「這天下,不過幾個山頭罷了。」
穿着棉襖的蛤蟆翻了一個身,嗤之以鼻。
「爛好人!」
賀涼州赤地千里,伏屍猶如塵埃,一道道身影跪下來,不停的磕頭。
「神仙啊,救救我們吧。」
最多的聲音在說:「我不想死,想活着。」
那梨陽城上,胖乎乎的知府拔出腰間利劍,揮落斬下:「今日本官殺妻,與爾等同食!!」
光影迴轉,書生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台上,「我只為這方少死些人。」
漫天大雪之中,一步一個腳印走進彷如隔世的京城。
時間仿佛在一刻定格。
大殿之上,歌舞昇平、燈火暖兮照亮,龍椅上,那人挑起下巴看來。
「來,給朕變一個戲法看看。」
某一刻,陸良生丟開了酒罈,手中毛筆猛地擲了出去,砸在巨畫上,濺起一團青墨。
「我去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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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響起的同時。
巨人身影消散的一刻,巨大的酒罈狠狠砸在大殿之上。
轟!
那是一聲巨響,整座宮殿都在這一聲搖晃了一下。
驚恐的皇帝被驚的身子一僵,抽搐幾下,兩眼一翻倒在了御階上。
整座皇宮、城池都在這個下午混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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