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在天邊落下最後一抹餘暉。
陸良生與楊廣對視一眼,上前將這位身經百戰的老人攙扶起身,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說了,想來剛才的對話,已被他聽到,可要以一個活人化鬼去陰府,着實有些為難。
「國師,不用糾結,一切乃我意願。」
老人看去對面的皇帝,又看了看面前的陸良生,目光轉去廣場興奮玩耍的一幫孩子,「剛才老臣離去,終是放心不下,又折轉回來,聽到陛下與國師一番說話,就想啊,老臣不能沒用,總是要有人去做一些旁人做不了事,要是城破了,家也沒了,老臣躺在榻上還不是等死,與其那般,還不如下那陰曹,召集舊部再干一次!」
陸良生抿了抿嘴唇:「韓柱國不怕?」
「哈哈,老都老了,還怕什麼?」韓擒虎挺直背脊微微向後仰了仰,撫過須髯大笑,「與其提不動槍、騎不了馬,苟延殘喘的多活幾年,不如也當一回神仙癮。陛下,老臣活夠本了,要數朝中文武,也只有老臣附和,若是先帝還在,絕不會這般猶豫,以免延誤戰機!」
笑聲緩緩停下,看着皇帝嚅了嚅雙唇,須髯在風裏飄着,重重抱拳,目光堅定又是一拜,話語有力。
「望陛下准奏。」
楊廣沉默了片刻,舉步慢慢過去,握住老人抱拳的手,看看周圍霞光景色,抿緊嘴唇點了點頭,使勁吸了一下鼻子? 面色肅穆。
「朕准了!」
他目光看向老人一側:「國師。」
陸良生緊了緊牙關? 兩頰鼓漲幾下? 背過身去,看着來去追逐的孩童,叉腰說話的陸盼八人,好一陣? 他才點頭? 擠出丁點聲音。
「韓柱國,今夜子時? 我便來府上,回去安頓家人。」
換做旁人,汗毛都豎了起來? 眼下後面的老人聽得這聲話語? 重重又是一拱手轉過半圈,垂下雙手,響起笑聲。
哈哈哈
「陛下,國師? 老臣就先回去準備後事了!」
一轉身? 推開過來攙扶的侍衛,大步走去下方山門,笑聲豪邁? 迴蕩這片夕陽里,陸良生抬手朝着空蕩蕩的林間躬身一拜,直起身後,嘆了口氣:「陛下,朝有如此老臣,乃家國基石。」
楊廣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不久,夜色降下,觀中吃過晚飯後,陸良生一個人沉默的坐在房裏,搖曳的燭光里,拿出一卷空白的畫軸鋪去書桌,筆尖沾去墨汁,落在紙張勾勒集市升起大大小小燈籠,青墨沿着紙頁沙沙的遊走,劃出一道道灌注法力的墨線,綻出法光。
筆尖點綴樓舍,隨後落去街道,鱗次街拍的地磚延伸,畫出人的身影、衣袍、步履,披紅掛白,四周薄薄煙霧,勾出兩列隊伍輪廓,筆尖一轉,法轎高抬,前方巡人手中木牌高舉,綴出『生人迴避』。
「無論如何,也該是隆重一些。」
畫畢,已是亥時,夜風從窗縫吹進,陸良生放下毛筆,朝畫上吹去一道清氣,濕漉的墨汁浸入紙頁乾涸下來,收起畫軸,便轉身推門而出,樓里眾人知曉他要做什麼,只是遠遠看着陸良生走去外面,消失在夜色當中。
汪汪汪汪~
汪
夜風跑過長街,地上泛起一層薄薄白霧,遠方街巷隱約還能聽到犬吠、嬰兒啼哭,此時已至深夜,敲着梆子的更夫走過百官府舍大街,聽到深夜啼哭聲,大抵以為哪家死人了。
霧氣晃動,拐過前面街口,一陣撲面而來,手裏提着的燈籠搖晃了兩下,晃動的燭光範圍,一道模糊的身影從他身邊閃了過去,趕忙偏頭望去,身後的街上,空蕩蕩的連個鬼影都沒有,嘴裏連忙念叨「什麼也沒看到。非禮勿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遠去身後的長街,有着人的腳步聲漸漸在一處院牆前緩下來,陸良生看去前面府邸,寫有『奠』字的白紙燈籠掛在了門檐兩角,漆紅的府門上方,門匾也掛上白綢,裏面傳來一陣陣哭聲。
裏面不時響起老人呵斥。
「哭什麼哭,老夫這是死得其所!真就不該跟你們說這些,過幾年老夫熬不過了,還不是一樣要死。」
「唉,你們哭吧哭吧,就當提前了。」
越過前院,後院正廳里,韓擒虎摸着身上的壽衣,坐在凳上,不時朝一側叫罵兩句,屋裏靈堂都已擺好,正中還有一口漆黑的棺槨,一對白蠟滴着蠟油照亮周圍聚集的老人兒女親戚,一個個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啼哭不止。
下午時候,一切都還好好的,老人一回來就說今夜子時自己要死了,讓他們趕緊府里籌備喪事,眾人先是一陣大驚,後來一想,有些老人能預感自己的死期,大抵以為老爺也是如此,便將府里上下掛上了白布,後來一問才知是別人告訴他的,頓時有人不幹了,嚎哭着讓老人息了這樣的想法。
「爹,誰告訴你的,兒子就去打他,哪有這樣想自己死的。」
韓世諤邊哭邊燒着紙錢:「你真要是走了,咱們兄弟怎麼活啊。」
「大兄說的對,爹,世上人巴不得自己多活一些時日,你倒好,盼着自己死。」跪在另一邊的二兒子韓昭擦了擦眼淚,拿手肘捅了一下旁邊兄長,「少燒點,爹還沒死呢。」
那邊的老人哼了聲,雙臂交叉,端直坐在棺材末尾的矮凳上,看着外面庭院夜色,還有跪在外面的兒媳婦、兩個弟弟和一大幫家中親戚。
「為父今夜子時會有人來接我離開,我走後,家中一切你們也不用擔心,陛下會不會短了家中俸祿。」
外面哭哭啼啼的人群里,像是兒媳的婦人抬起臉,擦了一下眼淚:「誰敢接公爹離開,我們就打他!」
一幫人紛紛附和,有聲音叫嚷。
「對,兄長打了一個輩子仗,才想幾年清福啊,就要離世,說什麼也不干!」
府邸外,陸良生清楚的聽到裏面人的談話,嘆了口氣,將手裏的畫軸展開一拋,飄飄划過夜空,上面畫幅亮起光芒,落去的地上的一瞬,長街上頓時響起的嗩吶銅鑼聲。
府邸門口站着的兩個小廝聽到這半夜嗩吶聲,急忙偏頭,街道瀰漫白霧裏,一支隊伍抬着頂大轎吹響嗩吶、敲着銅鑼,着了統一的紅袍、尖尖白帽吹吹打打的從街盡頭蔓延過來。
如此詭異的一幕,嚇得門口兩個小廝屁滾尿流的跑進府邸,飛快關上府門,外面站在薄霧裏的陸良生,攤出崆峒印璽,掐起法決點去眉心然後划去口唇間。
「韓擒虎!」
一陣陰風吹去『韓府』門匾,白綢撫動,燈籠吱嘎吱嘎搖晃起來,府邸之中,驚慌嘶喊的僕人引起些許混亂,跑到後院正堂,見到人多,心裏安穩了許多,帶着被嚇出的哭腔朝那邊眾人指去外面。
「來了,外面有東西過來了!」
嘈雜的正堂里外,瞬間安靜下來,那僕人理清了話語,使勁喊出來:「一支古古怪怪的隊伍,穿的紅白,吹吹打打的,一晃眼就朝府邸這邊來了。」
『韓擒虎』
這時只有堂中正坐的老人能聽到的聲音空靈縹緲的外面響起。
『陰府神位閻羅王,歸位』
哈哈哈!!
聽到這聲,矮凳上的老人忽然大笑起來,令得外面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說話的兒子兒媳兄弟眾人驚詫回過頭。
「哈哈國師來接我了,老夫生做上柱國,死做閻羅王,哈哈哈」
韓擒虎坐在凳上撫過須髯大聲說笑,外面他兄弟之一,回頭對侄子說道:「你爹怕不是被僕人剛才的話嚇到了。」
「走,我們出去看看,好叫父親莫要疑神疑鬼,放寬心活着!」
韓昭拉上兄長韓世諤,連帶膽小的女眷不敢留在這邊,跟着跑了出去,叫了僕人打開府門衝到外面,嗩吶銅鑼之聲變得清晰,在耳邊響着,就見不遠一支隊伍已經去往街道另一邊,眾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看來只是經過,那僕人真是大驚小怪。」
然而,就在說話間,其中一個女眷忽然嚇得尖叫,抱着腦袋原地又蹦又跳,指着過去的那支詭異得隊伍。
「公爹我看到公爹了在轎子裏。」
韓昭、韓世諤愣住,目光順着婦人指去的方向,吹響嗩吶的隊伍之中,那頂搖晃大轎里,轎簾掀開,一個老人探出頭來,笑着朝他們揮手,像是在告別。
眨眼,就在眾人視線里漸漸消失不見。
「壞了!」
韓世諤反應過來,轉身就往家裏跑,其餘人也連忙跟上,一路衝到後院,那邊還守着的叔伯問他們外面如何一類的話語,兄弟兩人沒說話,直接來到堂前門口,輕喚了聲:「爹?」慢慢靠近,伸指探了一下鼻息,猛地又收回來。
然後,咚的一聲,齊齊跪去了地上,燭火照亮裏面,韓擒虎端坐凳上,一動不動,已過世多時了。
不久,嚎啕大哭響徹這座府邸,長街上,薄霧也跟着漸漸散去。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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