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翼晨一向認為自己是一個高智商的人物,不少次為他的聰明才智自鳴得意。
見到金建軍的那一刻,他卻一下子懵住了,生平頭一遭感覺到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恨不能像哪吒一樣有三個頭顱思考問題。
鄭翼晨大失常態,也使得梁思群和姚璐琪滿腹疑惑,不理解他見到金建軍後竟會是這種表情。
張奶奶畢竟老眼昏花,沒法看到這些人臉上細微的臉部變化,依稀從大概輪廓看出進門的是哪些人。
她像個孩子一樣咧開嘴巴,露出純樸的笑容:「翼晨,璐琪,你們來看我啦?乖孫兒,這就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救命恩人,你要代我好好謝謝人家。」
金建軍面色又是一變,仿佛聽到了天下間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你……你就是我奶奶的救命恩人,鄭翼晨!」
他說出這話,又讓梁思群和姚璐琪感到有些奇怪,從兩人會面的異常表情,可以判斷出鄭翼晨與金建軍應該是舊識,沒想到金建軍壓根不知道鄭翼晨的身份。
姚璐琪可沒有梁思群那麼有城府,能忍住疑惑,直接出聲問道:「你們不是認識嗎?」
鄭翼晨張口待答,金建軍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握住他的右手,攥得鄭翼晨有些疼痛,可見他用力之猛。
金建軍神色激盪,假借握手,身子一動,巧妙利用身體與房間的構局,使得滿屋子的人,只有和他面對面的鄭翼晨能看到他臉上的神情:「沒有,我們是第一次見面,鄭醫生,太……謝謝你了!」
金建軍的目光中充滿哀求與懇切,這種目光出現在一個平素狡詐奸猾的癮君子身上,顯得十分怪誕。
也十分可貴。
鄭翼晨沉默了幾秒,這幾秒在金建軍看來,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終於,他臉上洋溢着微笑,被金建軍握緊的右手開始用力:「是啊,這是我和建軍的第一次會面,你好,張奶奶時常在我們面前誇你呢!」
他特意強調自己和「建軍」首次會面,自然是不打算在張奶奶面前追究「劉木生」的事了。
金建軍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輕輕點了一下頭,這才鬆開他的手,對身後的姚璐琪與梁思群招呼道:「你們快請坐。」
姚璐琪在病床右側坐下,鄭翼晨坐在旁邊,梁思群畢竟是主治醫生,不可能留在這裏和他們嘮家常,簡單說了一些手術前的準備事宜,又對金建軍說了鄭翼晨對張奶奶的病情穩定,貢獻良多。
「如果不是有鄭翼晨的急救,張瓊女士的命早就保不住了!」說到最後,他強調道。
梁思群老於世故,看出金建軍對鄭翼晨這個所謂的「救命恩人」,並沒有正常人應有的感激,而是心懷戒備,忍不住出聲為鄭翼晨大肆吹捧一番。
金建軍只是從奶奶的隻言片語中提到鄭翼晨等人的援手之恩,本以為只是湊巧撞上奶奶病情發作,幫忙叫救護車這種小恩小惠,沒料到竟是一手將她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大恩德,神色登時大變,發自肺腑說了一句:「謝謝!」
梁思群見自己的說辭卓有成效,滿意的點點頭,又和張奶奶說了幾句話,大意是叫她在手術過程不要緊張,心態平和,做好思想工作後,這才離開了。
經過一段短暫的沉默之後,張奶奶再次開腔引導話題,自然而然說到了鄭翼晨等一班社工青年在往日裏給予她的無私照顧。
她一開始說得興致勃勃,到後來促發了心中思緒,眼眶紅了起來,望了一眼在旁聽得面紅耳赤的金建軍,改口說道:「好了,不說這些,我們換個話題……」
金建軍面色羞愧,一口回絕:「不!奶奶,我要聽你說下去!」
張奶奶自然不會拒絕孫子的要求,之所以不想說下去也是顧及金建軍的臉面,聽他主動要求,點了點頭,繼續敘說收到的點滴幫助。
每一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能讓一個孤寡老人銘記一生。
每一件小事,就如同一滴水珠,一開始只是涓涓細流,積蓄多了,匯成一個池塘。
池塘不住擴大,化為湖泊,奔騰翻湧,來回衝撞金建軍的心神,久久未息。
他注視着鄭翼晨,眼神中有羞愧,有感激,有悔恨……
再一次地,他重重說了一句:「謝謝你!」
鄭翼晨聳了聳肩,無聲一笑,不置一詞。
交談了半個多鐘頭後,金建軍雙手高舉,伸了個懶腰,打哈欠時淚珠從眼角溢出:「有點困了,奶奶,我下去喝杯咖啡提提神。」
張奶奶一臉疼惜,看着她的寶貝孫子說道:「乖孫子,這兩天你為了照顧奶奶,都沒睡覺,真是辛苦你了,快點去吧。」
鄭翼晨心中一動:「原來他不等術口癒合,就着急出院,是為了趕回來照顧張奶奶。」這樣一想,心裏對金建軍的惡感頓時淡了許多,「我沒看錯,他畢竟良知未泯。」
金建軍笑道:「奶奶,您說什麼傻話,孫子照顧奶奶是天經地義的,我只恨早幾年沒能一直陪在你身邊。」
他站起身來,對鄭翼晨說道:「鄭醫生,和我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鄭翼晨知道他想要製造兩人獨處的良機,點頭起立,對姚璐琪說道:「好啊,我也確實有些口渴,璐琪,你留在這裏,我們去去就來。」
兩人出門後,一路上都沒有交流,金建軍走在前頭,帶領着鄭翼晨在廊道間穿行,不一會兒到了食堂。
這是一棟三層高的建築,一樓是食堂,二樓是一個小型超市,三樓則是一個風格典雅時尚的咖啡廳,雖說是設在醫院,每天光顧的人數還是相當可觀。
現在是午後時分,正好是高峰期,金建軍費了不小勁,才找到了一個幽靜的角落,確保談話的內容不會被周圍人聽到。
金建軍點了杯摩卡咖啡,接着問道:「鄭醫生,你喝什麼?」
「嗯,來一杯卡布奇諾好了。」
金建軍眉頭一揚:「你不習慣喝苦咖啡嗎?」
「是啊,之前第一次喝咖啡時,還出了場洋相。」
金建軍一下子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鄭翼晨回想起來那件事,臉上帶着一絲淡笑:「我點了杯咖啡,不管加多少糖,還是覺得很苦,硬着頭皮喝下去,喝一半,吐一半,喝了一個下午,咖啡都沒喝完。朋友們指着杯子笑話我,說好好一杯咖啡,愣是給我喝成了卡布奇諾。」
金建軍聯想到鄭翼晨苦着臉咽下咖啡,又吞又吐的畫面,以及咖啡杯表面佈滿口水沫的畫面,也有些忍俊不禁。
鄭翼晨道:「後來,我每次上咖啡廳,就只點卡布奇諾。」
「這又是為什麼呢?」
鄭翼晨眨眨眼說道:「一來,這種咖啡不是很苦,二來,吐的時候,也能掩飾我的口水泡沫,不至於出洋相。」
金建軍放聲大笑:「原來是這樣,你可真機智。」
鄭翼晨主動說出自己的糗事,讓原本有些緊張的金建軍放鬆不少,眉宇間滿是笑意,看向鄭翼晨的眼神,也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鄭翼晨知道,他的眼神中,有感恩,也有愧疚,更多的,是閃耀着一種叫「友誼」的光輝。
一開始的他,就像是一隻佈滿尖刺的刺蝟,全身戒備。
隨着梁思群的點撥,張奶奶的回憶,以及鄭翼晨的這件糗事,終於讓他收下尖刺,放下防備,敞開心懷,將鄭翼晨視為……朋友。
咖啡廳的工作人員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已經端上了熱氣騰騰的咖啡,芳香四溢。
鄭翼晨端起杯子嘗了一口,上唇沾上一層雪白的泡沫,看上去頗為滑稽,他眉頭一皺,無奈地說道:「對我來說,還是太苦了。」
金建軍再次被他的表情逗樂,笑了一聲,這才品嘗起來,他本身有傷在身,這兩天眼睛都不曾合攏片刻,就為了看管自己的奶奶。
鄰居們來看望張奶奶,一見到他在場,都是呆了幾分鐘就告辭,就連護士也沒給他好臉色看,可謂受盡白眼,他自知以前的處事風格惹人厭惡,有今天的待遇,是咎由自取,也沒將這些人的無禮與仇視放在心上。
只是他偶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又有誰會來看管照顧我呢?
答案十分殘酷,驚出他一身冷汗,竟讓他開始反思起以前的種種行為了。
坐在他對面的鄭翼晨,偉大的人格也對他造成不小的衝擊。
與光芒萬丈的鄭翼晨相比,他就像是躲在陰暗潮濕的下水道的爬蟲。
眼前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標杆,反襯出自己的卑劣和無恥。
如果是平日裏遇上這類人,金建軍心中都會充滿仇視與妒意,今天的他,卻罕見地沒有這種情緒,反而冒起一個古怪的念頭。
「好想……成為這種人啊!」
卑劣的爬蟲,這一刻心神失守,嚮往起陽光的溫暖與和煦。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59s 3.923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