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辰暗暗思量,倘若連消愁都不是自己要找的刀,恐怕不如消愁的刀就更不是了。又想起那晚鐘離已答應說出得到蛇劍的地方,可後來又被他岔開了話題,再後來他就逃了,如今只知道那地方大約在南越國蠻州。若在大虞找不到刀,不知去那裏能不能找到。
季茶全然不知洪辰心思,自顧自地說:「等去完神仙大會,咱們就可以再去天京,它可是三國九州最繁華的都城,聽說光一個皇宮就比許多城都要大。到時候再溜進皇宮,嘗一嘗御廚們做的菜餚。若是運氣好,能碰上那狗皇帝,你就過去一刀把他『咔嚓』了,我提了皇帝狗頭坐上龍椅,嘖嘖,全九州再往後五千年的人,都會知曉我採茶人之名!」
洪辰對於殺皇帝並無興趣,只笑了笑,道:「你這麼想名揚天下。」
「那可不?名可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不論好名還是惡名,總有人想出。」季茶越說越興奮,乃至眉飛色舞起來,「你人長再漂亮,家裏再有錢,若不出名,幾十年後不過黃土一抔。墳前墓碑整得再好看,來個人給你砸了,也便成了別人家墊台階的爛石。唯有揚名立萬,名字才能刻在史冊上,留在傳說中,過了百年千年,世上還有人提起你。」
洪辰說:「我倒希望沒人知道我。現在我也算出了名,可要想去人多的地方,要麼得戴假麵皮,要麼得蒙着臉。如果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就能露出真正的臉,到小攤上慢慢去吃一碗清湯掛麵。」
季茶哂笑:「合着你的人生追求,就是吃碗掛麵。」
「人生追求……」
洪辰又陷入了迷茫。
從來沒人和自己提過這個詞。在桃源時,每天只是砍竹子,餵竹鼠,向菜地施肥,跟掌柜換米,給師父燒飯,而桃源中每個人也都過着差不多的生活,日復一日,天復一天。
離開桃源前,洪辰只以為自己也將一輩子過同樣的生活。直到有天師父在河邊扎了個竹筏,讓自己站上去,再解開了栓竹筏的繩子:「等找到了那把刀,再回桃源來。」自己站在漂流而下的竹筏上,大聲問師父:「刀,是什麼樣的刀?」師父卻只笑,不說話。
所以剛聽到人生追求一詞的時,洪辰先想起的還是尋刀,但轉念一想,倘若尋刀就是人生追求,等尋到刀以後,人生豈不是沒有了追求?若尋刀不是人生追求,自己的人生追求,又該是什麼?
洪辰只覺得,這幾十天遭遇的困擾,遠多於從前十幾年。在桃源時,只需要聽師父的吩咐,把竹子砍好竹鼠餵好,每日打交道的對手大抵是蛇蟲,最大難關無非烤竹鼠時碰上極不友善的賣魚強。出了桃源,面對廣大天下卻無所適從,以至於只能跟一個連真名都不知道的傢伙又偷又搶又殺人,明明只想找一把刀,卻有不知道多少人恨自己入骨,畏自己如虎,想殺自己後快。
一股惶恐感籠罩上心頭,將這些日子遊歷天下的新鮮感和冒險做事的刺激感都給壓了下去。洪辰突然很想回桃源,回去繼續過單調乏味的日子,哪怕每天聽師父說三個時辰神叨叨的話,幫掌柜砍六捆竹子,再挨賣魚強九頓毆打,都比繼續行走在這陌生天下要強得多。
然而想終究是想,尋不到刀,桃源也就不能回去。
過了一日,兩人從市集客店離開前,又改了容貌打扮。洪辰換成一張二十來歲卻鬍子拉碴的臉,一身江湖武師常穿的灰藍棉布短打衣褲。季茶扮作個俊俏青年,紅外袍下套着白里衫,黑底金紋皮帶紮起高腰白褲。越往北越冷,越入秋越涼,不僅身上衣服比夏季時厚實了不少,腳上也都換成了厚底黑皮靴,方便走尖石遍佈的山路。
天京三面環山,唯有南面是平原,橫亘着不知多少里的九丈高城牆,每一處城門,都有全副武裝的將尉軍士對每一個進城的人嚴加盤查,任何來歷不清者都無法矇混過關。故而洪辰與季茶到了天京地界以後,只能棄了馬匹,在東方蒼莽山林間穿行。
二人白天趕路覓食,晚上輪流守夜,在山間足足走了七日,才到了城北一座光禿禿的山崖之下。天空傳來一陣有些古怪的鳥叫,洪辰抬頭往上望去,只見有許多大鳥飛過,還排成了「人」字的形狀,驚訝道:「這是什麼鳥兒?」
季茶也往上望了一眼,說:「你連大雁都不曾見過?」
洪辰恍然:「原來這就是大雁。我聽師父說過,從沒親眼見過。據說天氣轉冷時,它們會從北方飛去南方過冬。等第二天春天,它們又會從南方飛回北方。還有首詞,記得其中有句叫『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似乎說的便是大雁。」
季茶搖頭笑:「你連個詞都只能記一句?它前半闕極為有名,『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這大雁幾乎是禽鳥里最恩愛者,倘若有一隻雁若亡故,成對的那隻雁也不肯獨活,往往鬱鬱而終,更有甚者墜地自亡。其中痴情,更勝人間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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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辰忽指向崖頂:「那兒有個人!」季茶循向望去,卻見陡峭山崖上果然站了一人,身子晃來晃去,隨時都要掉下來,不由驚道:「墜地的雁沒見着,墜地的人這倒馬上要有一個。」
話音剛落,那人就從近百丈高的崖頂縱身一躍。季茶見狀,身形一躥,兩腳順勢蹬在了崖壁上,疾速向上沖了幾丈後,再橫着一跳,身子正好飛到墜崖之人身旁,右手朝那人腰上奮力一拉,帶着那人在空中接連打了四個大轉,才落回地上。
洪辰走了過去,只見季茶救下來的這人是個三十出頭年紀男子,方臉塌鼻,身高中等,略有些胖,一身衣衫雖沾了許多髒污卻屬上好綢緞,看上去不是個窮苦人,但膚色偏黑,手上還有一層繭。
季茶卻罵咧咧道:「他奶奶的,自盡也不挑個好地方好時候,偏在我剛念完《雁丘詞》時在我旁邊跳崖,搞得跟我鼓動你尋短見一樣。」男子臉色晦暗:「大俠,你救我做什麼?讓我死罷。」季茶啐了口吐沫:「你奶奶的,今兒我高興着呢,你要是在我旁邊摔成一堆爛肉,我看見豈不掃興?」
男子轉身便走。季茶馬上喝住:「站住!幹什麼去?」男子停下腳步,回過身子,黯然道:「不想髒了大俠眼睛,死遠一點。」
「我說,你為什麼一心求死?」季茶問,「難道是效仿鴻雁殉情?」
男子搖頭說:「雖與情相關,卻不是殉情。」
季茶一副瞭然神情:「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老婆跟着別人跑啦,你丟了大人,才不想活啦。」
男子說:「也非如此。她還不是我老婆,卻一定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除了一死,別無選擇。」
「這倒奇了怪了,你一大老爺們,看上去也不是個窮光蛋,還能讓個姑娘給逼死?」季茶好奇問道,「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這種事,仔細說來聽聽。」
洪辰開口道:「這是人家的私隱事,肯定不想提,你別繼續問了罷。」
季茶想了想,說:「也對,算了算了,不管了。你愛咋地咋地吧。反正你去死去活與我無關。」接着對洪辰道:「走吧走吧,大好心情全沒了,真他奶奶晦氣。」
洪辰向着男子道:「這位大哥,雖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我想,一個人若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一絲快樂,選擇死也不是一件無法理解的事。可在選擇死之前,也要想一想,世上到底有沒有值得你留戀的東西。」
一直神色麻木的男子,聽了洪辰的話,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世上怎沒我留戀之物?我有雙親,有摯友,還有許多未鍛造好的兵器……如果有其他選擇,我哪裏會來自盡。」
「什麼?你還會鍛造兵器?」季茶本來拽着洪辰都要走了,聽到這又停下來,狐疑地打量着男子,「你是個鐵匠?」
「鐵匠?算是吧。」男子自嘲一笑,「在天京,我這樣的人叫鑄兵師。我近些年也稍微有了一點名氣,許多武官都會找我鍛造武器。或許你們聽過我的名字——蘇良景。」
「沒聽過。」季茶很乾脆地說,「不過,既然你是個鑄兵師,為了報答我剛剛救了你命的恩情,幫我打造一件武器如何?」
洪辰心想:你挾恩圖報也不挑時候不挑人?這人都尋死覓活的了,有心情給你打造武器麼?
蘇良景在原地愣了好幾息,才點點頭,說:「反正我人之將死,臨死前能再鍛造一次,也算滿足了。但這深山老林中,並無工具材料……」
季茶打斷道:「工具去外面隨便找個鐵匠鋪也就有了。材料我身上帶着。但在那之前,我還得去取一樣東西,那東西就在回雁山白馬廟,你既然是天京人,肯定比我們更熟悉這一帶地形,先幫忙帶個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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