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聞言扔了刀,卻沒在意陸行微,而是蹲下給黃笑生包起傷口來,一邊包一邊說:「那位是前年在這兒附近出事的陸家的小少爺罷,呵,他家叔伯們勾結太子謀逆造反,失敗之後滿門抄斬,早就沒一個官老爺咯。但你小子夠義氣,是個好漢,就放過你們啦。」
剛保住性命,卻又知曉家裏遭了大難,陸行微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看向黃笑生,卻見那張一直只有笑容的臉,忽然齜牙咧嘴,露出一種前所未見的猙獰表情。
官兵們從山寨離開,留下兩個孩子以及乳娘。他們不想待在充滿了噩夢般記憶的山寨,又不敢回故鄉,只好更遠的地方走,沿途乞討,一路南下。有一天,一群騎馬的人從趕路的他們身邊馳過,過沒一會兒又飛馳回來停在他們前進的路上。帶頭之人下了馬說:「這不是陸兄家的小公子和奶娘麼?原來你們還活着。」
那中年人是陸老爺的同僚知交,念及故人舊情,將三人從天州送到了雲州境內,並托人遞帖,讓紫雲城頗負盛名的風光門收留他們。風光門剛繼任的掌門江波才剛三十歲,略有些胖,一笑就看不見眼睛,開始只說收陸行微作弟子,可當陸行微跪下磕了三個頭說「求你把我兄弟也收為弟子」之後,把黃笑生也收了在門下。
陸行微還主動讓黃笑生去做大師兄,自己只當師父的二弟子。黃笑生拜師之後,立馬顯示出修煉武功的天賦來,很快就從江波那裏把風光門武功招式學了個全。風光門上下都很喜歡黃笑生,那張終日掛着笑的臉,到哪裏都讓人看着高興舒服。漸漸,武功進境緩慢且終日眉頭深鎖不苟言笑的陸行微,就被所有人忽略了。其他宗門幫派,幾乎只知道風光門有個大弟子黃笑生,從不知有二弟子陸行微。
陸行微心裏卻一點妒意也生不起來,一條命都是兄弟和乳娘救的,哪敢去嫉妒兄弟?也從不惱恨師父在外人面前只提黃笑生不提自己,因為陸行微清楚,師父給自己身上付出的精力一點也不少,在每日飲食和功課上的關心,更甚於已過世的父母。
由於深居簡出,再加性格內向,陸行微在風光門交際甚少,平日唯一能說上話的,除了師父江波、師兄黃笑生以及乳娘外,便只有一人——師父的女兒,江汀。師妹江汀自幼沒了母親,她自己身上也經常纏着病,練功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閒暇中常常趴在窗台上,看着陸行微和黃笑生練功。
每當江汀看着時,黃笑生便讓陸行微與自己切磋過招,隨後一套行雲流水般的招式把陸行微手中的刀劍打落在地。江汀這時便會拍手:「大師哥又贏咯,二師哥,你可得加油哇。」黃笑生便笑,陸行微也跟着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不覺中,黃笑生與陸行微都出落成了儀表堂堂的少年。黃笑生年少成名,常在外與其他江湖才俊相互交遊走動,漸漸名氣傳到了整個雲州。陸行微仍舊終日窩在自己的住處,有時練功,有時寫字畫畫,有時吹簫奏琴。武人大多粗獷,門內其他弟子門徒,對陸行微這種文人般的生活方式自是不喜,更加疏遠了。陸行微不以為意,倒是江汀反而常常來找,央他教詩詞丹青和樂器。
陸行微也唯有和師妹相處的時候,才能從無趣乏味的人生中找到一絲慰藉。他沒了父母親人,不必為人盡孝負責。而師父師兄待己雖好,自己卻完全幫不上他們任何忙。武功進境已不如意,幼時學過的諸多技藝在草莽江湖中又全無用武之地,雖許多江湖場合十分熱鬧,但自己從來參與不到其中,去了也不過是個看客。
只有當江汀瞪着烏黑水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寫詩作畫時,陸行微才感覺心中空虛在被某種東西填滿;而江汀一邊輕聲細語念詩唱曲一邊撩動垂下的髮絲之時,陸行微又覺得在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在燒;而每逢江汀告辭離開,陸行微便感覺整個人空落落冰涼涼的,好似渾身血液都被從血管里抽走了一般。
有一次,陸行微教江汀彈琴,盯着那在琴弦上攏挑抹捻的細長手指和白滑如玉的手背,心臟咚咚地跳,情不自禁把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蓋在她手背上。陸行微馬上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但又捨不得放開,而師妹竟沒把手縮回去。陸行微能聽到她逐漸急促的呼吸,閉着眼去聞她芬芳的頭髮。兩個人動也不動,就靜靜地停在那裏,好似世界都隨着他們一起靜止。直到外面一隻雀兒啼鳴着飛上屋檐,師妹才羞紅着臉從屋裏沖了出去。
那一天,黃笑生跟師父一起從外回來,帶回最近的江湖消息,說天下紛亂四起,魔教在九州各地造了許多殺孽,三大國十大派都派出人馬在剿殺。陸行微並不關心什麼魔教什麼江湖,腦子裏仍是師妹那滑膩細嫩的手。可當晚上回房間路過竹園時,陸行微卻聽見黃笑生和師妹的聲音從竹林里傳來,腳步不由停住了。
只聽黃笑生說:「汀妹,聽說你最近在練笛子,我從西方羌州帶來的這支,你喜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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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妹語氣十分高興,說:「原來是油竹做的羌笛,當然喜歡啊。」
聽到這裏,陸行微已心如刀絞:羌笛和笛子完全是兩種東西,師哥不通音律,買錯了。可師妹依然說喜歡,原來她喜歡的不是羌笛,是她大師哥。邊境戰亂頻仍,許多人都被當奸細或者魔教臥底抓走,師哥冒着險買羌笛送師妹,可見師哥也是喜歡師妹的。
陸行微人生第一次對黃笑生有了妒忌。自那以後刻意疏遠了師哥和師妹,終日閉着自己的院門。心緒日漸煩亂,琴撥兩下便擱在一邊,畫繪半幅便揉成團扔進紙簍,詩寫三句就得揮灑墨汁把一整張宣紙都塗成黑,又時常望着屋檐空自發呆,幻想自己若變成一隻鳥兒,能自由在天上飛翔,是否就能不再煩惱。
而吃了幾次閉門羹後,師妹也不再來了。陸行微更覺每日吃什麼飯菜都寡然無味,有時候在院中舞劍,忽然會把劍刃橫在脖子上,心想一劍下去,一了百了,少一個無聊的看客,人間依舊還是熱鬧。但每逢這時便會想起師妹的一顰一笑,終是有所流連,不敢狠心下手。
直到兩個月後的一天早上,院子裏響起嗚嗚笛聲,將陸行微從清夢中驚醒。那樂曲陸行微從未聽過,卻甚是悅耳。一閉眼,腦海里便浮現高山泉水竹林梯田間相互追逐的蝴蝶和鳥兒。陸行微起身開窗,只見師妹坐在院裏的石頭上,手裏捧着羌笛,臉上泛着紅暈。
「這是什麼曲子?」
陸行微問。
「二師哥,這是給你的曲子。」江汀放下了羌笛,「得讓你來取名。」
「給我的曲子?」
陸行微十分迷茫。
「當然是給你的曲子。」江汀晃着羌笛,臉上更紅了,「那天我彈琴的時候溜走,惹你生氣了。我又不知怎樣道歉才能讓你滿意,正巧大師哥送了一支羌笛,便用了兩個月來編這首曲子,用羌笛吹起來,比笛子更有感覺呢……所以,二師哥,你還生我的氣麼?你也別生我擅自進來的氣。前幾次我來找你求教,你都不給開門,所以這次才翻牆過來的。」
「不生氣——我又什麼時候生過氣?」
陸行微始知原來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引起的誤會,情不自禁地躍出窗外,一把將江汀摟在懷裏:「師妹,我這一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於陸行微而言,直到此時,這場大夢依然是美好的,儘管其間大多數時候都是濃重的灰暗,未來卻似乎因為江汀的存在,越來越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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