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趙雲簡單會面後,田信就與關姬乘船北上,直奔襄陽而去。
關羽夫婦外出巡查、避暑,唯一相熟的李嚴……也不需要太過親密走動。
舟船航行於漢水,六月的漢水仿佛冬季枯水期一樣,可見河岸兩邊露出的石灘。
田信坐在船首,兩岸景色漸漸向後,手裏握着竹簡不由走神,想起了大前年從戎北伐時的情景。
仿佛田紀、王直就跟在自己兩側,回頭一看,就見關姬撐傘站在一側也在打量四周的景色。
「唉。」
輕嘆一聲,田信垂頭看手裏竹簡,這是一卷名冊,記錄着籌建後的衛軍編制。
這份編制名冊還要經過趙雲的考核、重編,大體上近半營督、軍正能留任;百人將一級能留任的就更多。
自己給出北府二十營,割夏侯蘭五個營,再由關羽割三軍九個營,算上荊湘郡兵八個營,衛軍組建後會有四十二個營。
趙雲不可能當一輩子的衛將軍,趙雲卸任後,接任的衛將軍如果站不穩,衛軍自然是傾向自己的。
關姬見他回神,詢問:「適才聽左右說夫君見子龍叔父時,氣氛一度僵持?」
「不算僵持,只是我與子龍將軍實屬同類,不願無故做笑。」
田信捲起竹簡扎捆,裝入絲綢筒袋裏,稍稍停頓看着關姬眼眸說:「除作樂歡欣時能笑,餘下時候實不願做笑。展露笑容,示好於人,必有所圖也。」
笑容是一種偽裝,也是武器,可以保護自己,也能攻陷敵人。
比如關姬的笑容,除了玩樂時的率真笑容外,其餘笑容多有目的……或許偶爾想到孩子時,也能露出迷人、純淨的微笑。
田信頗感愜意,轉身落座背靠護欄,脊背感受到船首顛簸推力,閉着眼睛享受落在臉上的太陽。
不需要對人展露笑容……其實是一種權力,也是一種享受,能讓自己心靈沉穩。
就如關羽,他不願意笑,就沒人能強迫他做出笑容;劉備也是,不是喜怒不形於色,也不是故作莊肅……而是真的沒必要去笑,也沒必要故作生氣、放縱怒意去恐嚇人。
田信的話,關姬聽着若有所思,覺得有些道理在。
襄樊戰役前,她見到一些人出於禮節考慮,會施禮做笑,已示親近友好;現在已經沒人能讓她笑臉相迎,也就話題投機時能歡笑幾聲。
這個世上,已經沒有需要她以笑容武裝、保護自己的人。
船至飛虎山,夏侯尚隱居地。
田信引領數人前來拜訪,騎乘蒙多往山深處,可見山南開闢一座簡陋營地,夏侯尚的近千部曲在此開荒屯種,自食其力。
半山腰立着兩座衣冠冢,一座是夏侯尚本人的;還有一座是他夫人曹氏的。
他的死訊傳到洛陽後,曹氏頂不住內外輿論攻訐,自刎而死。
田信經過時一躍跳下蒙多,步行登山,留李衡在此牧馬,餘下幾人皆隨他步行而去。
雖是衣冠冢,基本的敬意要有,非是敬曹氏、夏侯氏,是敬重生死。
為母親守孝的夏侯玄面容清瘦,目送田信四人步行登山,也只是長嘆一聲,低頭繼續研讀經典。
過衣冠冢後有繞山樑行走一里地,終於看到夏侯尚隱居的木屋。
木屋雖簡陋,卻修建在小坡山坳近側,山坳處有一眼清泉,泉下是開挖、壘砌石塊砂石堆成的水潭,潭水寬闊兩三丈,兩名身子剛剛長開的少女在邊上浣洗衣衫,都黑髮垂在肩背,額頭扎一條孝帶,並穿素色細布衣衫。
察覺他們到來,夏侯尚一對女兒提着衣衫、棒槌避入另一側的木屋裏,這座木屋扎着籬笆,拴着兩條活潑黃犬。
夏侯尚親自來迎田信,可能是曹氏自殺讓他生出許多感觸,情緒低落,眉毛不展:「陳公可是為關中而來?」
「正是,也為履行諾言而來。」
木屋廊檐下,田信側身落座,取出一道帛書雙手遞出:「此零陵白雲茶莊割讓手令,伯仁公遣人持此手令前往,可接掌這處茶莊。莊中舊人明年秋後會隨我遷走,前後一年有餘,足以學習制茶技藝。」
「陳公高義,此物某受之有愧。」
夏侯尚接住細細審視,還是推給田信,語腔低沉:「我背離曹丕,非貪生怕死傾慕錢貨,實乃一腔怒意難平,意在舒張而已。今大仇未報,先夫妻反目,今父子離居……心中頗多愧疚,更不敢受領茶莊。」
說着他勉強做笑,笑容彷徨,眼神迷惘:「興許是當年我過於傲氣,負氣不恤,才使家中妻妾失和,以至於成列國笑柄,更使家國殘敗,左右親友皆難善終。」
田信不由沉默,想到了關姬,想到了龐飛燕,再看看眼前失魂落魄的夏侯尚,也只是發出一聲長嘆表達自己的惋惜之情。
夏侯尚收斂情緒,才取出一封帛書雙手遞出說:「陳公可遣人持此信,我弟自會起兵響應。」
終究是一場買賣。
田信雙手接住,將白雲茶莊的割讓帛書摺疊放在面前:「茶莊已需給伯仁公,伯仁公不為自家考慮,也該為山下千餘忠義之士做長遠打算。」
山下的部曲聚而不散,除了感情之外,更是看到夏侯尚、夏侯玄父子未來的發展潛力。
着重於未來,眼前自然能委屈自己吃點苦。
可這近千的部曲,既然來了漢軍地界,就有服從徭役安排、繳納租稅、田租的義務。
見夏侯尚也在為接收、拒絕而猶豫,田信遂起身辭別:「待我歸來時,會為伯仁公送來一批丹陽農具。另北府戶曹也會遣人隨同,為伯仁公部曲健兒搜尋家室。」
對此夏侯尚長舒一口氣,拱手道謝:「陳公仁善。」
跟他而來的人里,大概三分之二部曲是來尋找親族的,有的是父兄被漢軍俘虜,有的是漢軍北伐時跟着遷移到荊州的。
解決大部分部曲的尋親心病,也減輕了他的內疚感。
人活在世上,不單單是為了自己,還有家人親屬。
魏軍以控制家屬的方式控制吏士,家屬如果都跑到漢軍治下……那軍隊肯定會潛逃、潰散。
田信也不多言什麼,敗者無人權,此理自古皆然。
沒必要太過關心夏侯尚,他更需要的是清淨,清淨中自有尊嚴在;管的越多,越有踐踏夏侯尚尊嚴的意味。
大漢軍中也沒有夏侯尚的用武之地,其實也沒有夏侯儒的用武之地。
可有張飛這麼一茬關係在,夏侯氏在今後戰爭中也有起到許多積極作用,該給的功勞要留下,沒必要做絕。
田信就此離去,龐宏、鄧艾將提來的禮物放下後,也就緊步相隨而去。
鄧艾綴在最後,忍不住回頭去看自己曾經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最終上司。
那裏夏侯尚垂着頭,挺拔的肩背、脊梁骨無法再挺直,略先佝僂,即將收割的稻穗,歪着頭,顯得沉甸甸模樣。
莫名的鄧艾也低嘆一聲,也不言語腳步輕快,跟在龐宏身後,皆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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