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師很喜歡渝城,加了不少私貨。
比如倆人搶劫完,棄車逃走,他用了一個橫版長鏡頭,像打街機遊戲那種。讓倆人在高高低低,時而台階,時而樓頂的地圖中奔逃。
有的是實景,有的是搭景,拍的時候是好幾段,完了拼在一起。
原版《無名之輩》,可能要突出多線敘事的特點,剪輯非常刻意。
這條線演一場,另條線演一場,短短時間來回穿插,看着亂。
這版沒有,倆人就是跑啊跑,姿勢滑稽,跟《熱血足球》裏的小人似的,跑到一棟居民樓處。
此時才打出片名:《無名之輩》!
跟着畫面一轉,這條線沒了,葛尤那條線才出來。
「……」
楊樰一眨不眨的盯着銀幕,跟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剛剛演了十來分鐘,但這部戲的感覺已經突破了張藝某的所有過往印象,甚至突破了國產電影的印象!
她確定自己很喜歡,也確定周圍的同學很喜歡。
「你做啥子?」
「拔釘子。」
「你又做啥子?」
「上藥。」
「上你媽批啥子藥?」
「紅花油。」
「這個不痛。」
「哎~喲,痛點就痛點嘛,反正是消毒了。你,拿那個小瓶瓶里的粉兒粉兒撒上去……」
「哈哈哈!」
小桃紅的女癱子一出來,跟兩個悍匪形成了奇妙的化學反應。搞笑橋段層出不窮,全場歡樂。
而緊跟着,段龍刷的亮出一桿槍。
小桃紅那個眼神,先是驚疑,似乎在判斷是真是假,感覺不像是假槍,輕輕咽了下口水,變得害怕,同時又有些輕鬆。
因為她早就想解脫了。
正是基於這種心態,她開始不斷挑釁對方。
「你想試一哈是不是?」
「我賭你不敢開。」
「老子數三聲!」
「數三聲你不敢開槍,你就是個趴皮!」
「三……二……一!」
「瘋婆娘,瘋婆娘,走走走……」
哇!
底下全是專業的師生,毫不猶豫送出了自己的讚賞。
楊樰盯着那個女癱子,更是異常激動,這種角色是每個演員夢寐以求的!而且那個男角色也好。
同時,葛尤那條線也漸漸顯露。
他亮相的時候,挺多人沒認出來,汗漬漬的頭髮,鬍子拉碴,落拓潦倒,一嘴西南官話。
性情粗魯,厚臉皮,耍小聰明。
他以前是個合同警,醉駕出車禍,老婆死了,工作丟了。在工地當保安,挖出一把獵槍,本想交給派出所立功,結果被調包。
遂死皮賴臉的跟着調查。
「我曉得你是好心,我們已經亂七八糟了,你回去把工地看好。」
「我不走我不走。」
「你又做啥子?」
「我沒有吃早餐。」
「那你去吃啊。」
「你看你們那麼多粉兒。」
「那都是吃剩的。」
「沒關係嘛,不要浪費。」
於是乎,在店門口,葛尤靠着警車,鼻子裏插着紗布條,呼嚕呼嚕吃粉。
觀眾為他這種突破而驚喜,專家卻痛心疾首。
沒辦法,自從葛大爺拍賀歲片後,就面臨着一種矛盾:一邊是觀眾的無比喜愛,一邊是專家的恨鐵不成鋼。
多拍幾部《霸王別姬》《活着》不好麼?可別再拍賀歲片了!
《無名之輩》雖不是賀歲片,可也是不着四六的喜劇片啊,墮落,墮落……
不錯,到目前為止,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部喜劇片。
許非沒刻意的做多線敘事,刪掉了房地產老闆那條線,只作為一個背景交代,讓葛尤、小桃紅、段龍這三個人更為突出。
故事就在葛尤獨自查案,小桃紅調戲悍匪的逗樂中展開。
別開生面,台詞給力,小高潮一個接一個,後世叫全無尿點。尤其搶了一堆假手機這個包袱抖開後:
「兩個憨批!」
「一步一個jo印兒,做大做強,做大做強!」
「男人要做大肆!」
「哈哈哈!」
女癱子肆無忌憚的嘲笑,觀眾也在大樂,跟着新聞節目也來補刀。
「一個拿刀,一個持槍,衝進了這家手機店,而旁邊就是銀行……更搞笑的事情在後頭,據營業員說,這倆人雄赳赳氣昂昂沖了進來,還裝模作樣的朝天花板開了一槍,結果搶了一堆不值錢的手機模型。」
「消息很快傳到了網上,搜狐網友評論說,這倆人智商加一塊,肯定是負數。
還有網友把他們評為了年度最蠢劫匪。更有熱心網友發現,他們跟一首火爆的flash非常適合,堪稱現實中的真人版……」
魔性的音樂聲響起:
「我是隔壁的泰山,抓住愛情的藤蔓,聽我說嗷嗷……」
兩個戴着猩猩頭盔的劫匪,在手機店前載歌載舞,滑稽如小丑。
「哈哈哈哈!」
現場的只要上過網的人,都在爆笑。這年頭網絡資源少,共享基數非常恐怖,這歌早就火遍年輕人群體了。
有的甚至拍大腿:「絕了!絕了!你說這片的靈感,是不是根據flash來的?」
「有可能,有相似的地方。」
「張導心態很年輕啊,居然知道這個。」
「等這片正式上映,我一定再去看一次,得支持!」
就在一片歡樂聲中,眼鏡盯着電視,手緊緊攥着褲子,猛地拎起包。
大頭趕緊攔住。
倆人一聲不吭,一個推,一個闖,沒有任何語言,只有衣服和身體的碰撞。
鞋踩在地板上,那種令人牙疼的摩擦聲響。
「我*你媽啊!」
終於眼鏡倒在地上,頭盔滿是霧氣,裏面的聲音在嘶吼:「老子要是犯法,你抓老子啊!你關老子,槍斃老子,老子認賬啊!」
「你為啥子要耍老子啊!」
「為啥子要耍老子啊!」
「……」
女癱子費勁的擰着脖子,以一種奇怪的視角看着他。
此時此刻,她竟是最理解眼鏡的。
觀眾也沒了笑聲,一下子從剛才的嘲笑中抽離出來,轉變的突然且猛烈。
從始至終,女癱子在較量中佔據上風,此刻更達到了頂點,因為對方已經跌入谷底。按這種節奏,也能繼續往下走,可就像包袱抖開了一半,差點勁頭。
這段劇情,好就好在兩次反轉。
眼鏡躺在地上哭嚎,沒有任何尊嚴了。
大頭累的氣喘吁吁,不經意一抬眼,發現女人的輪椅下面在滴水。
女人也察覺到,神色開始驚慌:「走,走嘛,不是要走嘛?我不喊嘍……」
大頭愣了愣,翻箱倒櫃找尿布。
「你要做啥子?」
「你做啥子?」
「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不要看我!」
女人哭着喊叫,喝罵:「你不要動我,你動我試一哈,我不用啊,不用啊……」
她越哭越大聲,越罵越激烈。
其實她在乞求:「不要過來,別動我,我撕你媽!我撕你媽!別動我!」
「不用你管,滾,你滾啊!」
這一刻,女人也跌到了谷底。
有時候尊嚴很偉大,也很渺小。可能就是一件小事情,在當事人心裏,卻是自己作為人的最後底線。
喜劇,終於露出了本來面目。
「……」
楊樰抹了下眼睛,忽然發現自己止不住的掉眼淚,不曉得為什麼要哭,但就是想哭。
待一切平靜,女癱子啞着嗓子道:「你們幫我一哈嘛,我求你們老。」
「殺人,我們確實下不去手。」大頭道。
「你們就當做好事,可不可以嘛?」
「我幫你。」
眼鏡摘掉頭盔,第一次蹲下身,平等注視着對方:「死之前,你還想做點啥子?」
這個轉換也非常妙,她沒有說什麼,而是傳來一聲直入心靈的:
「光……落在你臉上,可愛一如往常。」
畫面一轉,到了天台。
兩個悍匪,一個架梯子,一個抱着女人,卻是要給她拍照。
沒有任何台詞,像插入了一首mv,伴隨着孫艷姿獨特的腔調:「城市有點髒,路人行色匆忙,孤單、脆弱、不安,都是平常……」
女人在梯子上固定不了,眼鏡拿來繩子要把她綁上。
她一會滑下去,一會轉個圈,一會哭着,一會笑着,兩個悍匪手慌腳亂。
「你低頭不說一句,你朝着灰色走去……你開始無望等待……」
天是亮的,光是暖的。
喜劇揭開了外殼,前面的嘻嘻哈哈不過是揭開前的鋪墊。
只有此刻,行色匆匆的街上,誰也不會知道就在他們頭頂的天台,三個卑微的無名之輩在成全着電影唯一的一點亮色。
「……」
楊樰的眼淚就沒停過,四周也是。
小桃紅、段龍等看着銀幕,第一次看成片,亦是唏噓不已。
這一段過後,故事線開始收攏,老馬查到了線索,警察相信了霞妹兒的假供詞,大雨中,眼鏡和大頭決裂。
屋子裏是最後的溫暖。
「你叫胡廣生?」
「嗯。」
「我叫馬嘉琪……天要黑了,你把煤氣打開,就走嘛。」
「抱一哈!」
二人用一種彆扭的姿勢擁抱。
眼鏡給蓋了條毯子,又蹲下來:「煤氣打開了,等你睡着我就走。」
他拿着個隨身聽,給她戴上耳機。
「好聽麼?」
「好聽。」
於是她入夢。
最後的集合點在朝天門廣場。
大頭要去找霞妹兒,眼鏡要去找大頭,老馬要去找他們倆,波仔要去報仇,警察要去抓波仔,黑澀會要去宣傳地產老闆欠錢,老闆兒子要去報復……
「秋天的蟬在叫
我在亭子邊
剛剛下過雨
我難在麼我喝不到酒……」
這首歌又出來了,陳野唱的,濃濃的鄉音鄉愁。
大家初聽奇怪,再聽,再看這電影,只覺那琵琶聲碎,吟唱哀愁,只覺「千里的煙霧波濤嘞,那黑巴巴嘞天好大哦……」
至此,片名點亮。
無名之輩。
一幫人聚集在一起,朝天門廣場燈火通明,煙花晚會。
原版的收尾詬病太多,有一條線的邏輯格外不通。
警察審問霞妹兒,認不認識劫匪。霞妹兒先抒發了一通那男人對自己的感情,然後謊稱是波仔——夢巴黎的一個小頭目。
關鍵是,倆人是同事,關係不好,波仔經常欺負霞妹兒,所以被大頭打了一頓。
只要稍微一問,就曉得她在撒謊,警察不調查,瞬間相信。最後集合人馬抓人,演着演着,作為矛盾衝突的波仔居然下線了,連結果都沒交代。
這就是,多線敘事最後失控的範例。
許非做了改動,警察去夢巴黎調查,認為霞妹兒說謊,又得知波仔欺負她而被人打過,覺得那個人可能有嫌疑。
遂將計就計,先引波仔出來。
黑澀會和老闆兒子造成一片混亂後,警察維持秩序,受傷的眼鏡、大頭、老馬非常突然的坐在一輛救護車裏。
原版老馬拿到了霞妹兒的手機,看微信和照片認識了大頭。
現在沒智能機怎麼辦呢,看短訊:「你不許剃眼鏡的雞冠頭,醜死了!我喜歡你的捲毛毛。」
「嗯嗯,我一輩子都是捲毛毛。」
噝!
老馬一瞧,雞冠頭,捲毛毛,碰到別人的概率不高吧!
「李大頭?」他試探道。
「你是哪個?」大頭一愣。
老馬刷的摸出一把裹着布的水槍,「老子警察!」
眼鏡刷的摸出一把真槍!
……
同時,警察抓到了波仔。
「搶劫?我哪個膽子敢去搶劫嘛,不要冤枉好人老!」
「好人?拿着刀砍人叫好人?你為啥子砍他?」
「他打我嘛,夢巴黎的一個小妹是他相好,為這個才打我嘛!」
「那人長啥樣子?」
「兩個,一個雞冠頭,一個捲毛毛,還搶了我頭盔。」
嗯?
警察回想剛才上救護車的傢伙,急聲喊:「在那輛車上!」
而在車裏,雙方緊張對峙。
救護車啟動,趁着眼鏡走神的一瞬間,老馬撲上去搶槍,二人撕成一團。大頭呆滯片刻,也上去幫忙。
三人翻滾扭打,正此時,就聽一聲「砰!」
煙花晚會,煙火如期盛放。
眼鏡卻誤以為槍聲,緊張之下,啪的勾動扳機。
砰!
車隊立即停止,警察迅速圍上,就見車門被撞開一般,老馬翻滾落地,腰間全是血。
「劫匪在裏面!」
「注意有槍!」
「啪啪啪!」
砰砰砰!
此時煙花綻放,璀璨奪目,江水映照下,是一界無名之輩的墓志銘。
胡廣生死在了這裏。
那屋子裏,馬嘉琪醒來,發現胡廣生沒有開煤氣,而柜子上立着一幅笨拙可愛的圖畫。
兩個人手牽着手,飛過一座橋……
……
最最初的結局,所有人都死了。
但這麼拍,哪怕許總也過不了審,因為太灰暗。所以老馬得活着,受傷沒死;眼鏡是罪犯,要麼死,要麼被抓。
許非選擇了讓他死。
而這種尺度,已經讓現場觀眾震驚。
自從長沙會議後,好幾年沒見過如此強烈情緒的作品,特別還是張國師拍的。
在座的都是業內人士,免不了猜想,既為可能到來的「審查鬆綁」興奮,也為這部作品喝彩。
「嘩嘩嘩!」
「嘩嘩嘩!」
燈光重新亮起,早已掌聲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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