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也好,鄭平也好,沒誰懷疑自己眼前的一切全是被人故意做出的虛假樣子。
他們今日出來的時候可是隨意選個方向,一直向內陸走的。這種情況下雞籠官府要還能作假,他們也是服了。
兩人親眼看到了這個村子的房屋建築,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是高大堅固的磚瓦房,根本看不到低矮破爛的黃土茅草屋。甚至沿途路上見過的幾個村落,也多是這種敞亮的磚瓦房。
鄭平只是感慨這裏的富裕,看百姓們的衣着打扮和臉上健康紅潤的氣色,一切就都顯而易見。這是他在日本鄉間根本無法看到的。
而鄭森則是對桃源更加了解,也正是因為他比鄭平了解的更深,現在他所經歷的震撼也就更大。
當初他在桃源可是看到很多的土坯草房,但現在那過去的一幕卻就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取而代之的都是一棟棟高大堅固的磚房。
這才多長的時間啊?仿佛過往一切的災難和傷痕,就都已經被撫平了。
劉五家就是一個很有代表特色的重組家庭。一對老人,一個媳婦,三個兒女,再加上劉五本身,七口之家比平均人數還多出一截。
所有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看到劉五兒就是滿心的歡喜,根本看不到他們間的生疏隔閡。也不止是劉家,還有其他幾家,今天兒子/丈夫/父親回來了,全家人團圓了。對於吃喝溫飽已經不愁的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期盼啊。
氣氛只有其樂融融,感情只有歡歡喜喜。
男人們都聚在一起,從當兵的到家中長輩,然後是鄭家兄弟這樣的貴客,還有就是周二福這等村裏的保長、甲長,推杯換盞,高高興興。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一直到這場宴席結束。那該來破壞氣氛的,還是要來這麼一回。
周二福喝了一口山茶,苦澀的滋味在口中徘徊,但這些都及不上他心裏的苦。
部隊要開拔了,鄭氏要開戰了,戰陣上刀槍無眼,誰敢說眼前的這些後生就都能活着回來?這裏頭可還有他堂兄弟和一族的侄子呢。
「部隊要開拔了,等着你們的是什麼我就不說了。你們心裏都明白。我作為咱們村的保長,今天在這兒就只講一句話,也是表個態度,那就是要你們放心,家裏的事兒有俺。」
這句話就像是一股從極地里衝出的寒流,將所有歡快的氣氛都徹底凝固了住。
戰爭,戰場。
撕開了歡樂的偽裝後,所有人就不得不面對那殘酷的現實。
他們的親人就要走上戰場,就要生死未卜了。
事實上所有人都明白,村里吃兵糧的人一遭全部回來,這事兒絕對不簡單。很多人都想到了戰爭!
但是這只是他們的一種猜測,他們心中還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而現在周二福把這最後一絲的希望也給徹底掐滅了。
「爹,你不要當兵了。咱家有那麼多地,夠咱們吃的了。你別去當兵了好不好?」劉五兒的兒子已經十歲大了,還有什麼話不懂?這些年苦難日子過來,劉五在兒子的眼中真就是天了。想到自己頭頂的天有可能塌了,這小子淚珠就啪啪的落下了。
兩個女兒一個是親的,一個是媳婦帶來的,也全都抱着父親的腿,一個字不說,啪啪的掉淚珠子。
能從北直隸和贛西來到這兒,那都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的人。現在好不容易過上了好日子,有了新的希望,品嘗到幸福的滋味了,又如何捨得家人去出生入死呢?
劉氏捂着嘴不說話,只嗚嗚的哭,不止她一個人哭,在場的婦孺都哭了,淚珠都要流成了河。
孩子的聲音聽得劉五兒也很不是滋味,將兩個閨女都摟緊自己懷裏,眼眶泛紅。但他又如何能安慰兒女妻子的呢?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嘴巴張了張,還是說不出。
他不可能向父親、妻子、兒女們說自己一定能活着回來,那只會叫他們更擔心。那麼說自己不會給劉家丟臉嗎?他腦子還沒那麼笨蛋。
「阿福,過來,爺爺看看,咱們不哭。」
劉家老爺子一把保住了孫子,劉五的兒子有一個很喜慶的名字,大明叫劉豐,豐收的豐;小名叫阿福,有福的福。
「你爹也不想離開家。但你爹不能這麼做。」
「人啊,是要講良心的。咱們能過上現在的日子,這都靠的是老鄭家恩典。」
「咱家那麼多地,都是鄭家給的,是因為你爹參軍了才有的;你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你又年紀小,你爹人還沒在家,村裏的人都忙着咱家種地收糧,這也都是因為有了老鄭家在。」
「咱們吃的、穿的、住的,連着咱們的這條命,那都是老鄭家給的,都是因為老鄭家在這世道上立得住腳,咱們才有的。」
「你能看着老鄭家垮掉麼?這垮掉的可不止是老鄭家,還有跟着老鄭家一起享福的咱們家啊。那老鄭家要是完了,咱們家還能像現在這麼好麼?所有的東西都會沒了的。」
「這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誰都跑不了誰。」
「所以啊,你爹就要為老鄭家打仗,還要買一百個力的去給老鄭家打仗。這不是生死的事兒,甚至這都不是做人講不講良心的事兒。而是能不能繼續過好日子的事兒,保不保的住自己好日子的事兒。人都該知恩圖報的,但也更該把眼睛放亮。」
劉老漢說着眼睛瞪向了劉五兒,眼眶裏也是渾濁的淚水直流。
劉五兒狠狠地點着頭,「爹這你就放心。兒子不是孬種,兒子不會給您老人家丟臉,不會給咱們村子丟臉,也不會叫阿福他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戰場上當了逃兵,甚至是被直接處斬,那給家屬帶來的後果和影響之深之大,根本不是一條命的事。
所有的新兵,新兵訓練期間都還沒有結束,便已經一個個都牢牢記住了這一點危害。
如果他們做了逃兵,或是戰場上因為膽怯引發騷亂而被處斬,他們的家人因為他們參軍而取得的所有優渥待遇,不僅都要還回來,還更要被打翻在地,被狠狠地踩上幾腳。
二者就是一個對立面,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個之前的社會地位有多麼優越,一個之後的社會地位就有多麼的不堪。
「五叔說的對。俺們都不是孬種,不會給村子丟臉,也不會給家人丟臉,更不會讓妻兒老小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黃二狠狠地攥緊了拳頭。
天知道他今日回到家中,看到倉房裏那堆得滿滿的糧囤,那心中是多麼的激動。
跟家人的幸福相比,跟子孫後人的將來相比,自己的一條命算甚?
劉老漢笑了笑,眼淚滴打在自己手背上。繼續抱着孫子說道:「阿福啊,你爹要不打仗了,成千上玩的跟你爹一樣的人也都不打仗了,那大明的軍兵,那滿清的韃子,他們就都會殺過來,把咱們的地全都搶走,把咱們的糧食全都搶走。就像之前殺你大伯、三伯,殺你七叔,殺你娘舅一家人一樣,把你爹你娘、把你爺爺奶奶,把你倆妹子全都殺光。就算僥倖活下來,也跟你親娘一樣,活活給餓死了。你說爹還能不打仗嗎?」
阿福的眼淚流的更猛了,他還記得他娘,他娘是為了給他省口吃的,吃了觀音土活活疼死的。
雖然孫子還是個小孩子,但劉老漢卻相信自己孫子能聽得明白自己的話。因為血淋淋的現實他都親眼見過親眼目睹過,經歷過苦難的孩子成熟的快,經歷過苦難的人最明白幸福的珍貴。
「阿福,你爺爺說的對。爹打仗就是為了咱們的家,為了咱們的地,為了讓你們以後不受欺負。為了讓你爺爺你娘,讓你、你妹妹,一直都吃好穿暖,都安安樂……」
「但爹也向你保證,爹一定回來。」
阿福卻把頭一甩,「你們大人就愛騙人。團義他爹就是這麼對他說的,結果……」
噘着嘴的阿福沒有把話說下去,但誰還不知道他口中的『團義』是誰?
攏共才一百戶的小村落。
但是這一百戶的小村落卻不止隻眼下的這些個兵,不止只有這些個軍屬,他們都已是這個小村落里的第二批入伍士兵了。在這裏,那還有三戶軍烈遺屬的。『團義』家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鄭平吐了一口氣。
作為外來者,他和鄭森明顯沒有插花的可能,但他現在真憋了一肚子的話。偏偏當他和鄭森來到一戶人家休息時,面對鄭森一個人的時候他想說卻又無從說起。
說什麼呢?
說這些人『生離死別』的很可憐嗎?
那如今的中原就有太多的人連可憐的他們都不如了。
還是讓鄭芝龍發話,免除了這個村子的入伍士兵的出征?那也要想想雞籠究竟有多少個鄉鎮多少個村落了。他們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可還在很多村子裏反覆上演着吶。
「別覺得他們很可憐。」鄭森看着胞弟皺巴着的一張臉,呵呵笑道:「這個世道里,人能為自己的親人活着,能用自己的命來為自己的親人贏來安定富足的生活,那是一種幸運。」
「看看大明、李順、大西,多少軍兵的性命不值一錢。包括韃子那裏的綠營兵,那些跟着李率泰一同斃命的人,他們的死又能為自己的親人帶來什麼呢?」
「還記得咱們路過的那處小學堂嗎?」
「早晚有一天這種學堂會遍佈鄉鎮村落,讓所有的孩子都能入學。而現在,除非是願意交錢上學的,那學堂內的孩子更多就是軍屬軍烈子弟。父親對他們的照顧之深,是史無前例的。」
鄭平良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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