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杜雯本來要聊美術館的,只好收起來免得凸顯自己太知心,吃飯的時候掌心緊緊的攥着那塊新舊參半的風門清。
直到晚飯以後,才坐在臥室小陽台上,看着遠處城市燈光,細細捻着這石頭。
淡青色的石頭其實更像個牛角,不規則的橢圓形切面上,能摸索到上面嶄新的刀口紋理。
杜雯不說話也不低頭細看,翹起來的長腿蹬在金屬欄杆上,似乎要用指肚把感受到的紋樣刻到心底。
賈歡歡快活的跑進跑出收拾東西:「明天晚上就要回去了,我還想去買兩個包,雯姐,你說怎麼才能帶回去?雯姐?」
跳過來看發呆的杜雯,面對面了才驚醒:「啊?什麼?」
賈歡歡重複自己的問題以後,杜雯笑着傳授代購心得:「差不多就行了,我幫你拿兩個,反正不帶包裝的帶回去說是自用品,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不過在大學普通情況下,最好還是不要拿這種奢侈品牌的包,很容易跟同學之間拉開距離……嘻嘻,真想不到我也會這麼說,以前我巴不得拉開距離。」
賈歡歡鄙視她:「你就跟長生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也不是自己用,我媽,舅媽,三姨……」
杜雯終於發現:「你沒給他媽帶點禮物?」
賈歡歡乾脆:「反正我買什麼都不會讓他媽滿意,我就懶得獻殷勤了,要不你給他媽買個包吧。」
杜雯啼笑皆非:「我才不蹚渾水……」還是忍住沒說自己見過孫二娘,那時候的杜杜真是進攻火力旺盛:「多少還是買點,算是個禮節,明天路上再逛一家奧特萊斯,順便給萬萬買兩身正裝,他身材其實跟意大利男人有點類似,夠寬厚,接下來可能出席大場面的時候比較多,用得上。」
賈歡歡對大場面的理解就是:「那……以後還得你多照顧他了,我終於能跟着到江州讀書,江州我照顧,然後其他地方都你照顧,行不行?」
杜雯伸手摸下賈歡歡的長髮:「好男人肯定有,特別是見過萬長生以後,我就相信這世上還是有好男生的,我本來應該遠離他看看自己的運氣,但是既然你不介意,更因為他把我塑造成了現在這樣找到方向的樣子,我也很想回報協助他,看看他到底能走到什麼地步,所以未來我跟他是朋友,是夥伴,但唯獨不是情侶愛人,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賈歡歡撇撇嘴:「我當然相信你,只是這就有點虧欠你了,萬家其實不介意的……」
杜雯嘿嘿笑着起身:「別形容得好像封建大家庭一樣,這是我跟萬長生之間相互的尊重,其實你也大可不必防着他被別的女生騷擾,不會的,相信我吧。」
賈歡歡小大人似的長嘆氣。
杜雯頓時又覺得自己好像沒這個立場。
萬長生是不撩,自己可不就飛蛾撲火的愛上來了?
所以等躺在床上,不由自主的又想了很多,翻來覆去睡不着。
心裏也明白,主要還是要回國了。
意味着這樣相處的日子告一段落,又要分離。
這種滋味只有自己明白啊。
萬長生就不貪心,第二天一早收拾東西的時候,他那一口嶄新的古馳拉杆箱裏面,裝滿了一本本速寫手稿!
主要都集中在雕塑的局部細節,還有素描畫作的臨摹。
搭配手機拍的照片,這才算是深刻理解別人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畫。
連續幾天基本上每天都要畫一整本,這種呆在大教堂或者美術館的枯燥學習模式,對萬長生卻像個武痴呆在武功秘籍藏寶洞那麼陶醉。
曾經他在碑林裏面練習的基本功不就是這樣嘛。
特別是還無比清醒自己的進度:「這麼遠過來,呆足了十來天時間,我整整看了七八天的雕塑跟繪畫技巧,收穫肯定很多,趙磊磊當初建議我起碼花兩個月時間來慢慢週遊歐洲,我說這點時間光是看意大利都不夠,這次就算是先建立一個西方古典雕塑和繪畫的概念,回去慢慢消化體會,下次再來的時候可能有更深的認識,才適合長期呆一段時間。」
賈歡歡對意大利真的不太感冒:「本來以為多漂亮的外國大城市,結果到處都跟鄉下一樣,下次還是雯姐陪你來,我們去……哪?」
最後個字帶點詢問。
杜雯吃着賈歡歡一早起來做的紅燒豬肉夾麵包,還有她配合做了點水果沙拉,再喝杯卡布奇諾,本來很優雅的歐式早餐,匆忙咽下去:「東京,下次你去東京或者紐約,洛杉磯看看。」
賈歡歡嘻嘻:「好,回去我們做個分工表。」
萬長生最後整理下箱子裏面的東西,還比較空:「購物不需要一整天的時間吧,我想去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參觀一下,算是學校層面的參觀,畢竟你說起來佛美的地位這麼高。」
倆姑娘飛快的對視一眼,就知道都沒給萬長生說過杜雯本來可能要留學的事兒。
賈歡歡是無所謂:「那我就等你中午回來退房,不想逛街了,欣賞不來。」
杜雯卻不爭取這個單獨相處的機會:「也行,你自己去看看,其實可以考慮下在大美培訓校裏面加入留學國外美術學院的部分,聽起來就很國際化了。」
萬長生從來沒想過這個:「還能直接考國外美術學院?」
杜雯理所當然:「留學考試本來就有,每年那麼多留學生怎麼來的,只是美術生從高中畢業就留學的確實少,大多是從國內美術學院畢業以後再出國深造。」
萬長生若有所思的點頭。
帶了本嶄新的速寫本就出門了,賈歡歡叮囑他隨時注意手機電話鈴聲,買的意大利電話卡是附帶了點通話時間的,雖然他們都很少用。
然後杜雯才伸個懶腰,到酒店後面的游泳池放鬆下。
賈歡歡趕緊跟着去檢驗下自己這幾天的練習成果:「我故意讓你倆一起去的,你怎麼不去?」
杜雯表情淡定:「只要你一起來的,我就尊重你,不讓你落單。」
賈歡歡哦:「那我也儘量做到這樣……」
杜雯覺得自己眉毛亂跳,可能是在抗拒做姨太太的誘惑。
萬長生則爭分奪秒的打了個出租車趕到美術學院,結果從進入開始又立刻陷入到新的學習狂潮中。
本來要預約,但多付四歐元就能獲得另一個通道進入優先參觀。
萬長生有杜杜秘笈,自然是順風順水。
人家擺放大衛像這裏,其實是個小型博物館,美術學院內部不太講究的專業級別美術館,很多遊客來了會大呼上當不值得,因為除了大衛像原跡和幾尊看着不成樣子的米開朗基羅老年時期雕塑,就沒什麼名家名作。
可在萬長生眼裏,最寶貴的不是大衛像,而是那個專門收藏雕塑母本的房間,裏面展示着幾百年間的雕塑作品模板。
堆滿了各種沾了好多灰塵的雕塑石膏模!
幾百年來,美術學院各種巨匠大師們當學生時候的習作。
就那麼很不講究的像排列在書架上一樣,一排排的放在牆面架子上,成百上千的各種胸像到全身像。
幾乎能伸手觸摸到幾百年來的名家大師們,如何一點點提高改進自己的技藝。
這種攀爬路上的點滴結晶,讓萬長生都想再停留兩天了。
更不用說米開朗基羅那幾尊看似懶散未完成的老年雕塑作品。
都讓萬長生看上一眼就挪不開腳步。
恰恰是他轉入雕塑系,跟着研究生班學了一年的泥塑,既沒有新生那種手足無措,對雕塑還沒找到感覺的茫然,也沒有研究生已經做了六七年泥塑,有些審美疲勞和創作惰性,正處在創作和學習的興奮期。
正好來到了佛羅倫薩美術學院。
堪稱西方古典派文藝復興時期的最高殿堂,那還不跟海綿吸水似的全情投入?
老實說,那麼多遊客都圍着看米開朗基羅二十多歲時候的大衛像,萬長生嘆為觀止的卻是老得爐火純青的那幾件半成品。
能夠用石像雕琢,體現出大衛那種英姿勃發的生命力,對這種級別的大師已經不算是要求,如果能把石頭雕琢得好像本來擁有生命力,卻被抽走後的奄奄一息,感受到微弱的命運掙扎。
那才是把雕塑這門藝術展現到了極致。
萬長生看不太懂雕塑下面牌子上介紹的作品內容。
但是他能讀懂雕塑的生命。
整個雕塑,三個人物,好像只有瀕死的男性身體是完成的。
瀕死的頭顱耷拉在自己的肩膀上,臉上卻極其安詳。
身體,尤其是腿,以極彆扭的姿勢垂着。
仿佛是母親又或者姐妹托住他,面部很模糊,手掌很大,青筋爆綻,用了極大的力氣。
無論多麼悲痛的想挽留生命,都是徒勞。
無論那力氣是多麼充滿抗爭和吶喊,死亡依舊是無法抵擋的事實。
還有比這更讓人無助和悲哀的嗎?
而悲傷,面對死亡是多麼無力和模糊。
所以那種沒有雕刻完成的部分,在萬長生看來,幾乎就跟中國畫傳統裏面的留白含義差不多。
到這種悲痛至無力模糊的時候,連石頭都是模糊的。
不用再絮絮叨叨的表達那麼多清晰的表情。
死亡的力量大於一切,死亡,就是死亡,任憑多麼悲傷,一切都無法與死亡抗衡。
也許,在米開朗基羅看來,死亡,是如此的實實在在清晰和明確。
凸顯死亡的時候,甚至不用把悲痛用來作為陪襯。
充滿遊客嘈雜聲的展廳里,萬長生似乎越過時空和歐亞大陸,觸碰到了一代宗師的心靈。
就像他說過萬家人如何在橫屍遍野中體會到生死存亡一樣。
藝術就應該是讓人不用經歷那麼慘痛,也能明白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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