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洲異事錄 第一百零四章、不知歲月

    徐恪剛從第十層閣中離開,便見自己置身於一片汪洋大海中。他隨波浮沉於海浪之間,不知過了多久,竟在一片沙灘前醒了過來。此刻,他跟着一隻赤尻馬猴跑到了幾間亮着燈光的屋子前,見到那位紫衫女子獨坐窗前,心下不由得有些奇怪。

    他知道在這個空間裏,對方不會見到自己,便輕輕地走到窗前,聽到紫衫女子似乎在自言自語:

    「三郎,雲夢島一別,不覺已匆匆半年矣,你在長安還好麼?」

    「今夜又是一輪圓月,你說好的,每逢月圓之夜,都要與我在此相聚,可是,接連六個月圓之夜,我都未能等到你的消息!」

    「三郎,你可知道,我已懷上了你的孩子,再過三月,咱們的孩子就會來到這個世間,我多想,孩子一出生就能見到他的父親,可是咳!」

    紫衫女子哀婉地嘆息一聲,仰起頭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

    徐恪見那女子,此時肚腹中已明顯隆起,顯然懷胎已不下六月。

    他見紫衫女子滿腹相思、一臉哀怨之狀,心下頗為不忍,隨即柔聲安慰道:

    「這位姑娘,你有了身孕,要好生歇息才是!你的『三郎』是哪一位?他眼下人在哪裏?要不要我去幫你把他叫來?」

    自然,無論徐恪如何出聲,紫衫女子絲毫不覺。

    徐恪不忍見紫衫女子哀婉的目光,他悄悄地走了開去,繞着屋子邊散步。

    天空中,一輪皎皎明月正當空朗照,月色如水一般在房前屋後悄然淌過,周圍一片闃靜,在靜靜的月光里,似乎只有女子的嘆息聲,不時傳來

    徐恪一邊走,一邊低頭思忖:

    這位姑娘口裏所言的「三郎」究竟是哪一位?難道,他就是白日所見的皇上?

    白日所見的皇上,看模樣仿佛是數十年前的樣子,如何竟會在這裏現身?

    白日裏,皇上還與這位姑娘呆在一起,如何到了夜晚就只剩下她一人?

    幾個時辰前,我見這位姑娘身姿窈窕,儀容清瘦,如何這一刻,她竟有了六個月的身孕?

    對了!這一切又是一場幻象,可是,為何我會在神王閣里見到這些幻象?那位神神秘秘的白老閣主,此時究竟人在何處?他到底想要讓我做些什麼呢?

    徐恪撓着額頭,想了半天,心裏仍然毫無頭緒。這時,身旁的屋子裏,燈光忽然被人吹熄,紫衫女子仿佛就要脫衣就寢。

    徐恪急忙轉身退步,遠遠地走了開去

    時日匆匆,一夜已過,日頭從東邊升起之時,徐恪又在一處平滑的巨石上醒來。

    這一日又是一個好天氣,徐恪早起之後,回想昨夜追趕赤尻馬猴時所見,隨即便跑向昨夜的那幾間屋子前,想着再去看一看那位紫衫女子。

    不料,他依着昨夜的方位尋找,卻根本尋不到那幾間屋子的蹤影,連同那位身懷六甲的紫衫女子,也一起失蹤。

    徐恪不禁微感失望,不知怎地,在他心中已將那位紫衫女子當成了他極其親近之人。他雖與紫衫女子只是初初相見,但見她滿面愁容,長吁短嘆,心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傷懷

    找不見紫衫女子,徐恪腹中卻響起了雷鳴之音。奇怪,在這一層空間裏,日升月落,他感受到了時間的變化,腹中竟也有了飢餓與乾渴的感覺。

    徐恪心中大喜,他望向左右,只見這裏是一處風光旖旎的小島,小島面積不大,處於 大海之中,周圍儘是無邊無際的海水。

    島上長着大片林木與水草,一條小河蜿蜒流過,小河邊生長着椰樹、梅樹、櫻樹、李樹、棕櫚樹,還有其它許多不知名的果樹。

    徐恪撿拾起地上散落的幾個又圓又大的椰子,右手一掌擊開,對着椰子張口大飲,那白潤如玉的椰汁灌入口中,他只覺香甜無比、酣暢淋漓。

    他又飛身縱上了李樹,摘下了許多紅得發紫的李子,放入口中大嚼,只覺李子的味道酸甜可口,妙趣無窮。

    比起在第十層閣的日子,徐恪此時頓覺如在天堂一般。

    在第十層閣中,他不知饑渴、不識冷暖、不覺疲倦,幾乎沒有任何存在的感覺,也得不到任何存在的樂趣。

    在這裏,他終於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飢餓、乾渴、寒冷、勞累、困頓只有這些真真切切的感覺,才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活着、存在着!

    在第十層閣中,他感受不到任何時間的變化,日復一日地困在單一的空間內,什麼都不能做,做什麼都沒有意義,無聊到幾乎讓他發瘋的地步。

    當一個人,無論他處在任何一個時間點,他都無事可做。無論他想做任何事,他都會覺得毫無意義。他沒有任何需求,任何事物都不會讓他產生滿足感偏偏他所擁有的時間卻是無窮無盡的,他永遠都可以這樣地活下去。

    如果讓你處在這樣一種生活狀態下,你願意麼?

    對於徐恪而言,毫無疑問,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在受罪!

    如今,在這一層空間內,他終於恢復到了正常人的感覺,昨晚他的那種疲憊與嗜睡,今晨他又感到乾渴與飢餓,這些感覺無一不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因為疲憊,他感受到了睡眠的香甜,因為饑渴,他體會到了瓜果的甘美。他心頭,怎能不欣喜莫名!

    徐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兀自覺得不滿足。他走到海邊,見海水中不時有魚兒游來游去,此時身邊也找不到網罟漁具,他便取出背上那把已然破損的長劍,對着一條個頭稍大的鯧鯿魚用力一擲,長劍如電光一般閃過,穿過海水,插入了鯧鯿魚的腹中。

    徐恪將鯧鯿魚清洗去鱗之後,又學着當日在玉山腳下燒烤鱖魚的法子,用木枝架起了三腳架,將清洗乾淨的魚身穿在木條上,生起大火反覆燒烤。未幾,一陣魚肉的清香就一陣陣傳來

    烤到魚肉外皮焦黃之後,徐恪估摸着火候已差不多,他便取下魚身,扯下一大塊魚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來。

    魚身在海水中不斷浸泡清洗,又經歷了猛火的翻滾烤炙,已經是外焦里嫩、魚脂四溢,徐恪吃得興起,不由得連聲讚嘆、大呼過癮。

    此刻,他置身於一座孤島之上,面對着蒼茫大海,拿着一條烤焦的鯧鯿魚,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徐恪忽然聞聽得背後傳來「吱吱」的叫聲,回頭一看,昨日用椰子砸他腦袋的那隻赤尻馬猴,不知何時已坐在了自己身後。那馬猴眼望着徐恪手裏的烤魚,雙手作勢,好似對徐恪手裏的魚肉身為眼饞。

    「你這潑猴,竟也喜歡吃葷!」徐恪取笑了它一句,便也扯下了一大塊魚肉,仍給了馬猴。那赤尻馬猴伸手接過了魚肉,只三下五除二,便張嘴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都未吐出。

    徐恪見那馬猴如此喜愛吃魚,便隨手將剩下的半截魚身全部丟給了馬猴。赤尻馬猴接了那半截魚身,似乎對徐恪作了一個揖,滿心歡喜地去了

    徐恪吃飽喝足,揀了一處平整的大石,隨即仰天躺倒,在溫暖的日光照耀下,呼呼大睡。


    醒來後已是傍晚時分,徐恪喝了幾大口島上的泉水,又到海邊叉來了一條大魚,升起大火再次燒烤。

    剛剛烤好沒多久,那隻赤尻馬猴又復來到,徐恪莞爾一笑,便扯下一半的魚身,扔給了馬猴。

    這一次,那赤尻馬猴接了魚身,卻並未走遠,而是與徐恪一道坐在海邊的沙灘上,這一人一猴好似一隊老友一半,遠眺着海邊的斜陽,在落日的餘暉中,放肆大啃着噴香的魚肉。

    從此後,徐恪就在這一座不知名的「海島」中安了家。

    他渴了就喝島中的泉水,餓了就去摘樹上的野果,大海中有着數不盡的魚類,他只要長劍一揮,就能取來一條大魚,或水煮或燒烤,吃得不亦悅乎!

    魚肉吃膩了,海邊的岩石旁,還有許多的貝類、蝦蟹、龜鱉等等,都可以抓來烹煮,滿足他不同的口味所需。

    島上不時還會竄出一些野兔、小獐、小鹿之屬,徐恪偶爾也會打上一隻,用海水清洗浸泡之後,在升起大火燒烤。他每一次烹製食物,香氣都會引來那隻赤尻馬猴。自然,徐恪也不吝將這些食物與馬猴分享。

    日出月下、潮起潮落,徐恪已不知在海島上呆了多久的光陰。好在,有那隻赤尻馬猴的陪伴,徐恪倒也不致太過寂寞。

    這之後,無論徐恪走遍了島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未見皇帝李重盛與那位紫衫女子的身影,連那一晚所見的幾間屋宇,也一併消失。

    徐恪久居海島,閒來無事,他便用長劍砍下林木,又割來許多粗大的藤條,為自己建造了一間簡陋的木屋。他小時候在江南農村長大,見過木匠們造房,他用巨木做梁,細木做椽,又用藤條將木頭纏繞,屋頂覆蓋了樹枝與芭蕉葉。如此一來,每逢下雨天,徐恪總算有了一個躲雨的地方。

    徐恪有了木屋之後,也就有了一個家。之後,他又不斷將木屋加寬加固,又用木頭給自己打造了一張簡單的木床,上面撲上草葉,晚間躺在上面,倒也睡得怡然自樂。

    他有好幾次,將他在島上的唯一朋友,那隻赤尻馬猴請到了自己的木屋內。他希望馬猴從此能與他一道生活在屋子裏,也免得再受那風吹雨打之苦。不過,赤尻馬猴對他「吱吱」連聲之後,依然跳躍而去。看來,那猴子的天性,還是喜愛縱躍於山野之間,除了對徐恪烹製的食物慾罷不能之外,其它的倒也不甚在乎。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又不知過去了多少光陰。有一日,徐恪對着泉水自照,忽見水中露出了一張蓬頭垢面、鬍子邋遢的臉面。他一時大驚之下,急忙向身後望去,卻哪裏有半個人影?

    頓了一頓,他又望向水中,不覺啞然失笑,水中那個蓬頭垢面之人,不正是他自己麼?這一連十幾個月下來,他已然變作了一個滿頭長髮,鬍子也生得老長的邋遢漢!

    無奈之下,徐恪只得又取出背上那柄破劍,割去了頜下鬍鬚,修剪了一番頭上的亂發,又找了一處水潭,痛

    快了洗了一個澡。

    當晚,海島上無星無月,只有大雨滂沱。徐恪躺在裝滿草葉的木床上,睡得正香,驀地額頭一痛,又被一個「硬物」砸得驚醒。

    徐恪急忙一個翻身坐起,他看了看床上的椰子,對着床前剛剛進來的赤尻馬猴苦笑道:「猴兄,你要同我玩,不能明日白天麼?這大半夜地,何必又用一個椰子砸我?」

    赤尻馬猴手指着屋外,口裏「吱吱」連聲,好似在叫喚徐恪,讓他跟着自己。馬猴隨即便縱身一跳,往屋外行去

    徐恪揉了揉惺忪睡眼,只得跟着那赤尻馬猴走出屋外。這一人一猴在漫天大雨中快步而行,大約走了一頓飯時辰,徐恪驀地瞧見遠處又傳來一陣燈光。

    「咦?又是幻象」徐恪心中一喜,立時大步往前,來到了距離燈光不遠處。

    他心中猜測不錯的話,這幻象中應該會出現昔日的那位紫衫女子。他在海島上呆了起碼有一年多的辰光,委實有些孤寂,縱然是幻象,他也盼望着能再次見到那位紫衫女子。

    這時,雨夜中忽然傳來「哇!」的一聲小孩的哭喊,徐恪不由得甚感驚奇。他心道在這樣一個瓢潑大雨的夜晚,哪裏來的小孩哭聲?

    他疾步走到那幾間亮燈的屋子前,透過窗戶,只見屋子內床幾甚是凌亂,一位衣衫單薄、頭髮散亂的青年女子,懷中抱着一個小孩,正嚶嚶哭泣

    徐恪只見那位頭髮散亂的女子,取來一把尋常剪刀,對着燈燭略略燒了一會兒,便低頭剪下了小孩肚臍前的那一根血紅的臍帶。

    女子又用布巾親手擦拭着小孩身上的血跡,擦完後將小孩用衣物包好,緊緊地抱在懷中,她眼裏的淚水卻已奪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小孩的臉上

    徐恪見到這一番景象,驚異之餘,心中不覺又生出一股憐憫與痛惜之情。

    原來,這位女子剛剛產下了她的孩子,可為何,這幾間屋子裏只有她一個人,連一個產婆和陪護的都沒有?她還要親手剪下自己孩子的臍帶,這未免也太可憐了吧!

    徐恪再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衣衫單薄的女子,臉容依稀就是當日與李重盛坐在一起的紫衫女子。他不禁撓了撓自己的額頭,對於自己今夜為何會看到這一幕幻象,有些不明所以。

    這時,又聽得紫衫女子好似在和自己的孩子喃喃低語:

    「我可憐的兒啊!娘本不想生下你,可又不捨得親手送掉你的性命!娘沒有權利阻止你來到這個世上,可這個世界對你來說又是那麼殘酷,你從一開始,就沒了爹爹!」

    「我的兒,娘實在是對不住你!你是一個無辜的孩子,從你生下來那天開始,你就得被世人嘲笑,說你是一個沒爹的孩子」

    「娘要是把你放在這裏,這裏的世俗不能容你,娘要是帶你回到娘的地方,那裏的規矩也不能容你,兒啊!娘該怎麼辦才好?!」

    說到後來,女子緊緊地抱住了懷裏的男孩,用自己的臉貼着男孩的臉,又忍不住淚流滿面。

    徐恪聽得那女子如此傷心,亦不禁悽然傷感,他伸出手,情不自禁說到:「這位姐姐,你的『三郎』呢?孩子可不能沒有爹啊!沒有爹的孩子,自小就會被人瞧不起,你的『三郎』他究竟去了哪裏?!」

    就如同前兩次一樣,無論徐恪怎樣說話,眼前那位蓬頭散發的女子,依然毫無反應,她只是抱着自己剛出生的男孩,啜泣不停。

    女子見男孩哭鬧不休,知道他必是餓了,便撩起衣服打算給孩子餵奶。徐恪立時轉過身去,退步遠遠地走開。

    這時,屋外的大雨兀自下個不停,天地間皆是一片昏暗。徐恪立身在這一片昏暗的夜色中,感受着冰冷的雨水從他周身淋入。他心中仿佛也感受到了和那位女子一樣的悲傷與絕望

    在一個淒冷的雨夜,在一間孤獨的房子裏,在身邊沒有一人照看的情形下,她生下了一個孩子,而且,這個孩子從此將註定沒有父親,從此將面對坎坷與辛酸的人生旅程這樣的悲傷與絕望,若非親身經歷,世間又有誰人能懂?

    徐恪在大雨中來回踱步,他明知對方始終看不到自己,但心中仍然焦急憂慮,好幾次想上前安慰。

    過了許久,大雨漸漸歇止,徐恪再度轉身,卻見那紫衫女子連同她剛生下的男孩,還有那幾間瓦房,都已消失不見。

    徐恪又走到原先的亮燈之處,對着女子所站立的地方,怔怔地凝望着,仿佛女子與那位小孩,依舊站立在他身前。他仰天浩嘆一聲,心中嗒然若失

    那一晚過後,徐恪依舊回到了他獨自一人的海島生活中。

    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海邊打魚、林中捕獸,自己烹煮,自己對飲,就這樣不知海島歲月變遷,怡然自處、自得其樂。

    他頜下的鬍子長了就割,割了又長;他頭上的長髮,剪了又生,生了又剪

    直到,又有那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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