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故作沉穩,不過抬步走了數米遠卻好似窮盡了半生的光陰。除了充斥胸腔的死寂和無力她只能本能的微微顫抖和遠遠逃離。
這一切要比戲摺子上的荒唐許多。
無怪他那般。
這一切都不怪他的。
她漫漫走了數步拐過牆角,直到花開繁茂的桃花樹遮擋住身後的視線,如一灘泥水般癱在地上,過了許久,蹲起身子環抱着雙膝。漫無邊際的思緒飄到了她拿着筆桿子一筆一划在宣紙上起承轉合的時候。
段郎親啟:
兩日不見,恰如隔了三秋。甚是思念。
君曾問我願不願隨你回柒州。我想了許久,不願。天下之大士農工商中以商為末,君言君家祖上皆以經商為生,可說是世代微末。君雖富裕,容我吃穿無憂,然經商一事旦夕禍福無可揣測,加之時常舟車勞頓難保福禍,我心憂之。
情愛一事,不過兩情相悅風花雪月而已矣。君歡喜然,我歡喜然。然則涉及婚嫁,牽絆一生之榮辱富貴,實不敢不謹慎託付。君只知我家世清白,卻委實不明我真身。與君相識數十日來,君雖心繫於我,我亦委身相伴左右,然君吝嗇,不曾償利半分,便是朱釵寶飾亦無所得。
我生性懵懂貪玩,因而喜新鮮,貪外物。
我身份高貴,尋常人不敢近。然君待我如常人,我便心生好奇。因而時常與君流連遊玩,然不過皆是性情所致,見君憐我愛我,我亦想涉足嘗試,品其中滋味。我本一心貪玩,不想叫君付了真心實意。
蒲岐山上,君言欲護我一生相伴左右,我委實不敢應。
真心難得,然無富貴尊寵,要真心何用?我自小金枝玉葉萬人之上身旁奴僕無數,寬衣解帶飯飲疏食未曾勞心勞力,若叫我做商人婦,實難想像。
君真心待我,我亦不敢有所瞞。
我本青州公主,原定婚嫁柒州帝君。為一國之帝後。我當如何拋棄這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權力來做個商人婦?君言帝王家無情,但若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銀財物,呼之即來呵之則去的奴僕,一世的榮耀,無情又如何?
君不過是個柒州商賈,我為主,你為奴。我為金鑾殿上人,君為塵土微末,伴君數日已然是君無上的福德。何故奢求?亦當無所奢求。
我此番真心委實相告,也只盼君日後相見當做陌路。君屬柒州子民,我乃柒州國母,母儀天下,這份緣君塞進角落一把火燒盡便罷,若日後有風言風語傳到廟堂高處,縱不說難容你在柒州立足,便你祖上後嗣宗親友鄰皆不得好活。箇中利弊,君自當衡量。
今日緣盡於此,無怪旁物,只怨你地位低末,弗如塵埃。
她告訴他,她更愛錢與權。她地位尊崇,不是他一介賤民所能夠企及的。
她要他棄她厭她,遠離她,痛恨她。
這樣就不會因為失去愛人而痛苦一世。
她的目的達到了。
老天爺,你是不是極喜歡作弄於人?
這一生長漫漫,如一具死屍般苟活完便罷。可為什麼,那個人是他?
她是不是,註定了一生都要傷心孤苦,活在追悔莫及里?
晴兒,你後悔嗎?
她對自己說,不後悔。
她做了一切當做的,剩下的都交給天意。天意要作弄她,她擰不過。
這迎接她夫君的大好日子,她怎麼能縮在角落裏傷心懨懨?她是青州公主,她身上壓着整個青州的重擔呢。
起身回到園會內場時處處笑語春風,端木身旁更是圍了許多人。孤零零的湯十一遠遠站在一棵桃花樹下冷眼瞧着。
她走過去,眉眼揣着笑:「湯大哥怎麼一個人?」又環視了一周,道:「怎麼不見哥哥?」這麼重要的日子,他該早早到了的。
湯十一神色憂心的看着她:「我剛剛看見他過,後來走了。可能有事吧。」
她喚湯十一坐下,斟了杯桃花釀,一時無話。
遠處歡笑聲不斷,或許端木的確如傳聞中所言一般是個和藹的君王。第一次見時,不就是從裏到外透着光亮嗎?那麼和煦溫暖,如春風一般,是個女子都會喜歡的吧。她低着頭,默不作聲,兩隻耳朵卻異常警覺。
不知過了多久湯十一開口說話,打破了沉寂。
「晴兒。」
「嗯?」
她抬頭,生擠出個燦爛的笑臉迎向身旁局促不安的人。
他躊躇許久,才說:「我擔心你。」
頓了頓又道:「很擔心。」
其實湯十一也生了一副迷死人的好皮相,靠着桃花樹冷冷站着的時候就有不少小姐宮女兒們偷偷望着。大約是不敢靠近罷了。離得這般近,她幾乎都能看到湯十一清亮透徹的眼睛上濃密且狹長的睫毛,還微微翹着。
她這一生,有湯十一,哥哥,二小姐,還有,還有端木這樣的人記掛着,倒也不辜負。
她端起酒杯擱到湯十一寬闊粗糙的手心,又為自己斟了一杯,將杯身迎向,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聲響,道:「我敬湯大哥一杯。謝謝湯大哥這些日子以來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湯大哥的情,我無以為報,只能用這杯酒來道謝。」
一口飲盡,微微有些酸澀。
一道明晃晃的目光從遠處襲來,抬眼瞧時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湯十一不做聲,悶聲灌了酒下肚。
左右還是為她憂心。她怎麼能不懂。好或者不好,前途渺茫自己都不知道,她又怎麼給別人一個安心的答案?
她伸手覆在湯十一掌上,笑道:「我有我的路要走,湯大哥何故憂心未發生的事?倒是湯大哥,我日後必定常常盼着,希望能夠聽到湯大哥的好消息呢。」
湯十一看着她,神色依舊憂心,但輕輕點了點頭。
身後傳來冰涼刺骨的聲音。
「貴國果真民風豪放,被下了聘的堂堂公主也會伸出纖纖玉指勾搭別的男人。」
端木冷眼看着提高了音調諷刺。
她欲將手收回來,卻被湯十一反扣握在了手心。
湯十一冷眼看着端木,端木在兩隻扣在一起的手上盯了半晌,神情陰戾,轉而亦冷眼看着湯十一。
遠處的二小姐看在眼裏心裏跳出這麼個詞兒:磨刀霍霍向豬羊。
她本就是和親公主,和除了夫君以外的男子有肌膚之親本就有悖禮法,無奈湯十一力氣大,她掙不脫。只能看着兩個人互相廝殺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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