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豫不虞,古之善教也。求而無之,實難,過求何害?」【左傳·文公六年】
宣平里的這場伏擊,最終以尹忠二人被捕,青牛角隻身逃脫告終。
說實在話,得到這個結果皇帝是不滿意的,他沒想到出動這麼多人力,費了這麼多心思,竟然還是沒能克竟全功。
當日負責圍攻府邸的正是旅賁令張遼的兄長張泛,由於張遼的關係,皇帝特意讓張泛擔任執金吾緹騎,還將這個幾乎唾手可得的大功交給他去辦。
可張泛沒能對得起皇帝的栽培,初出茅廬的第一陣就被青牛角擺弄了一道,這讓他在皇帝心中的能力大打折扣。
果然名將不是遺傳的,做弟弟的是良將,做兄長的可未必。
皇帝正在發着感慨的時候,廷尉的審訊也有了結果。
原來在尹忠背後出謀劃策的人是朝中的一個博士,他有個後世人耳熟能詳的名字,叫李儒。
博士是學官,而不是後世的學位,自漢以來,但凡精通《易》、《書》、《孝經》、《論語》中的某一學問者,在通過考核後皆可拜為博士。
職責主要是掌管圖書,通古今,以備顧問,有參政議政的權力,秩六百石,為太常屬官,員額多至十人,只是如今朝廷幾經波折,剩下的博士只有六七個。
李儒就是其中的一個。
聽到這個在後世三國迷心中無人不知的名字,皇帝深深吐了口氣,心中暗道:「怎麼會把你給忘了!」
李儒,字文優,左馮翊郃陽人,少習經學,經故郃陽令曹全舉薦成為博士。董卓進京後,李儒曲意逢迎,很快就討到董卓的歡喜,在初平元年,李儒身為弘農王郎中令,受董卓的指派親手毒死了弘農王,也就是少帝劉辨。
在皇帝原本的認知當中,李儒是《三國演義》裏不輸賈詡的毒士,陰險狡詐、作惡多端。自穿越過後,皇帝的思路仍有一部分局限於小說劇情,還以為他在董卓死後就跟着死了,是以不曾顧及到他;而王允則忙於鞏固權勢,更無暇顧及這樣的一個小人物。
多方忽視,再加上李儒刻意低調隱忍,居然讓他苟到了現在,依然還在勾結胡軫等人興風作浪。
聽了法衍的描述,這個李儒不過是董卓的一個槍手、董卓黨羽中的一個邊緣人物而已,論及歷史地位,也就比殺死曹髦的司馬昭帳下督成濟兄弟要高一些,根本就沒有小說中所說的那樣厲害。
李儒功利心極重,見董卓得勢,他便立馬前去攀附,甚至不惜以親手毒弒少帝為投名狀。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弒殺少帝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污點,要不是董卓保住了他、讓他繼續得以做博士,李儒早就死於士族臣子的攻訐之下了。
士為知己者死,在李儒看來,董卓如此信他任他,不遺餘力的庇護他。自己就應該為董卓盡上最大的一份心力,所以哪怕董卓死了,他也要找到機會聯絡胡軫等舊部,圖謀復仇。
只可惜李儒智疏才淺,沒有演義里那麼大的能耐,只能像個跳樑小丑一般惹人發笑,然後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場。
皇帝心裏譏諷,這李儒對董卓倒是如演義中的那樣忠心耿耿,可他又怎麼會想到,若是他在董卓眼中真那麼重要,董卓也就不會讓他去做弒殺少帝這麼髒的活計。
說白了,李儒在董卓眼裏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讓他繼續留任博士,應該是隨手施為、隨後就忘。
到這裏事情的脈絡無疑很清晰了,胡軫為了擾亂朝廷視線,好方便與李傕勾結造反,特意指使博士李儒與郎中尹忠聯繫黃巾賊寇青牛角等人,準備在長安鬧出動靜。
沒想到尹忠偶然得知皇帝微服出巡的消息,李儒臨機決斷後立即將計劃改成了刺駕,他明知皇帝身邊護衛重重,不是青牛角那幾個蟊賊就能刺傷的,所以便有恃無恐,只想藉此鬧出大動靜來。
「這夥人膽大包天,罪不容恕,暫且先押入獄中,等朝廷解決叛軍之後,再一併處置了。」
聽了皇帝的吩咐,法衍心裏明白,至少是在朝廷那些三心二意、以及私通叛軍的董卓餘黨跳出來後,才能對李儒等人進行處決。
待法衍奉命離去後,皇帝正獨自思忖着,只聽門外頭有中黃門細聲細氣的稟告:「太尉、司徒求見。」
穆順奉命出去將二人迎了進來,大熱的天,太尉馬日磾居然廣袖深衣,神色自若,而司徒趙謙卻是滿頭的虛汗,喘氣不已。
兩人年紀相仿,只是趙謙常年任職地方,曾親自率軍攻打汝南、白波等地黃巾,也曾奉董卓之命攻打益州牧劉焉。多年征戰早已累垮了趙謙的身子,乃至於年紀大了,舊病纏身,體格沒有馬日磾養尊處優的好。
皇帝打量了兩人的神態,命人將趙謙等人扶到席上安坐,又讓穆順奉上冷飲,取來羽扇扇風。
馬日磾為皇帝的心意所感動,看着皇帝那張稚嫩的臉上表露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穩重,霎時間,他居然覺得本該出現在成人面上的表情出現在一個孩童的臉上,顯得十分妖異。
他被這念頭嚇住了,趕忙定了定神,道:「臣等不負陛下所託,適才已與趙司徒前往蔡邕府上,說明來意,在知道陛下有意讓他續編《漢記》後,蔡邕感激不已,說是要上表稱謝。」
皇帝說道:「蔡邕才學出眾,又有編撰《漢記》的經歷,此時讓他續編也無可厚非,只望他謹記『齊太史之執簡,晉董狐之直筆』的典故,議論人物,要不偏不倚,不得因相惡而污衊、也不得因相善而修飾。」
馬日磾知道這是皇帝對他的提醒,他謹慎的應了下來。
一旁的趙謙用穆順遞來的縑帛擦了擦汗,緩了口氣,開口道:「據軍報所述,叛軍距長安不過二十里,這幾日長安各處城防皆已安排妥當,不知陛下是否另有廟算示下?」
擊敗李傕叛軍,是王允冀圖絕地反擊、凌駕朝堂的最好機遇,只是新豐那一場仗讓王允一敗塗地、鋃鐺入獄。
而對皇帝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他的機遇?
如今他面臨着跟王允一樣的處境,贏了,自然沒有話講,從此君威大盛,皇帝在朝中的權力絕對要遠勝於他那便宜老子;若是輸了,雖不至於像王允那樣徹底終結了政治生命,但以後若是還想有如今這樣的權勢,怕也很難做到了。
皇帝緩緩點頭,道:「我不通軍略,城防一事,我相信司徒與車騎將軍的能力。」
趙謙表示不敢,馬日磾適時插話道:「臣以為,朝廷宜派使者前赴李傕軍中,說清利害、曉以大義。彼等只為復仇、求赦而來,如今王允入獄、赦詔已下,彼等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這話正好與皇帝早上跟法正等人的企劃不謀而合,他面上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道:「非也,太尉曾說彼等只為董卓的死討個說法,在我看來,這無非是當個幌子。在最初,我還信他們是沒接到赦詔、迫不得已才起事。可直到他們輕易獲勝,便自以為看透了朝廷虛實,此時心裏多半想的怕是真的要把控朝廷、制御天下。」
見馬日磾無言以對,皇帝又想起了一事,近日朝廷中屢屢有人提出請皇帝詔關東諸侯領兵勤王的建議,他知道有不少人跟關東豪族暗通款曲,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去一一清除掉,此時索性將其定論,免得還有人在這個話題上饒舌:「遠水解不了近渴,關東各地牧守皆在千百里之外,要想解決叛軍,只能靠我們自己。」
馬日磾與趙謙對關東豪族沒有如王允那般的親熱,而且他們也對外兵入朝抱有顧慮,所以對皇帝謹慎的態度都表示贊成。
趙謙當初頗受董卓重用,熟知涼州將校各自的品性,此時接話道:「叛軍之中心思不齊,既有一心謀逆之徒,便定有僥倖求饒之輩。所謂上兵伐謀,將其分化瓦解,不失為一條好計。是故臣以為太尉的意見頗有可取之處,只是朝廷不能全依賴於此,還需要另做準備。」
皇帝這時才拊掌贊同:「說得對,敵有十萬之眾,雖良莠不齊,但好歹也有幾萬可戰之兵。所幸其群龍無首,只因求生而團結一致,如今彼再無性命之虞,正可將其分化拉攏,各個擊破。遣派使者自然是要做的,關鍵在於派誰去,這個人必須既忠於朝廷,有蘇武之才,又能讓李傕等人信服。」
於是商議過後,便以馬日磾的名義讓尚書台擬發詔書,不到半天便有數人自薦。
皇帝親自從中擇選,結果卻無一人得到允准,但他們也不是別無所獲,皇帝雖然沒有任用他們出城為使,但為了嘉獎他們的膽識與操守,特意將他們提拔為光祿大夫或中散大夫,歸光祿勛楊彪直接管轄。
眾多人選無論自薦還是他人薦舉,一概都不符皇帝心意。思來想去,馬日磾覺得除了蔡邕,便再無第二人想了,再加上他也有意提攜蔡邕重返朝堂,此時將其舉薦出來,正中皇帝下懷。
「好,我素知蔡邕忠義有才幹,此次出使,他是最好人選。他若是願意為朝廷效命,尚書台可即刻下詔拜為蘭台令史。」蔡邕對漢室的忠誠,皇帝是毫不懷疑的,而且蔡邕在涼州將校中確實很孚人望,讓蔡邕出使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只要蔡邕能說服李傕、郭汜等眾將棄軍入城,便是大功一件。」
君臣詔對,一言一句無不得仔細推敲,聽到皇帝只說棄軍入城,而不是率軍歸降。馬日磾眉眼一突,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沒有做聲,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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