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楚辭·九章】
長安城很久沒有遇見這樣猛烈的春雨了,伴隨着隱隱雷鳴,風雨嗚鳴,闕樓上的陶瓦仿佛都不堪重擊,發出玉碎冰破一般的聲響。
時辰已晚,各處閭里即將關閉坊門,開始宵禁。馬休與馬鐵為跪伏在地、仿佛已不省人事的馬超撐着傘,一邊焦急的看向北宮門下的值房,北宮門司馬似乎要過來逐人了。
忽然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從身後踏着雨點疾馳而來,馬休往後看去,只見四五名蓑衣斗笠的騎士朝他們趕了過來。透過防雨的青銅提燈所發出的光亮,隱約能在厚厚的一層蓑衣之下看到緹帛所制的軍服。
執金吾緹騎。
如今整個長安的防務盡在執金吾、城門校尉手中,當今執金吾司馬防為人整肅有威嚴,宵禁時刻還有人逗留在外的,都會被依律嚴懲。馬休兩股戰慄,他是頭一次這麼害怕面對區區四五名騎兵,現在他已經不再是平狄將軍的兒子,而是一個叛賊的家屬,在這個敏感的時候還聚集在北宮門前,傳出去怎樣都洗不乾淨!
「你可是馬超!」
一聲厲喝嚇得馬休等人渾身激靈,仿佛被冰冷的大雨淋了個透。
馬超似乎做了一場很奇怪的夢,在夢裏,他仿佛獨自一人站在涼州的荒野上,雨後的彩虹掛在湛藍的天邊。在不遠處是整裝待發的羌漢聯軍,旌旗蔽天、號聲驚雲,韓遂的身影在這時悄然來到他身邊。面對害他闔族陷入險地的仇人,馬超在夢裏居然沒有一點憤怒、或者說,他的憤怒針對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轉頭看着韓遂,嘴唇似乎不受控制的說道:『今超棄父,以將軍為父,將軍亦當棄子,以超為子。』
恍然之間,他又夢見了不久之前的一次經歷,那是夕陽西下的長安城,他騎着一匹借來的駑馬奮力追趕着前方那人的身影。可是憑他騎術再如何精湛,在本就落後一段距離的情況下,居然仍追不上那人座下其貌不揚的丑馬。他將那匹丑馬稱作『神駿』只是戲弄蘇則的話,卻沒想到龐德居然識馬無誤,馬超眼睜睜的看着那人在奔馳的馬背上毫無風度的放聲大笑,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他勒馬停住了,興許是知道自己再也追不上蘇則,興許是天色漸晚,這夢境也快要消失了。
「他醒了麼?」夢境之外似乎有人在說話。
另一人的聲音較為沉穩,慢慢的沖淡着馬超眼前的夢境:「昨夜才送來,哪有這麼快?就算是身體康健的常人,淋了雨也得大病一場不可。」
「我去看看。」
馬超條件反射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狠狠按着自己的額角,努力想回憶自己夢到了些什麼,但是隨着思緒的逐漸清晰,那些仿佛真實發生的夢境逐漸變得零碎、再也記不清楚了。
「這不是醒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身旁響起,馬超皺眉看去,只見一長一少兩個男子正前後站立在門邊。後面的那名年紀約在二十多歲的男子看到馬超甦醒,不禁面露驚愕,而前面的那個年輕人卻是得意一笑。
這年輕人身材清瘦,他像是獲勝了似得沖身後那人打了個手勢,徑直走到房間的另一邊,『嘩』地一下推開了側門。側門外是一條觀賞休息用的廡廊,廊道外是一片還算開闊的庭院,庭院裏栽種着兩株棗樹還有幾種不知名的花草灌木。雨水從草葉尖、屋檐上時不時的滴落下來,發出『叮咚』的聲響。
清新濕潤的空氣從庭院裏吹了進來,讓人精神一振。
那人在門邊深吸了一口氣,無不愜意的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馬超一會,很是滿意的說道:「到底是西涼健勇,挨了一頓打、又淋了那樣大的雨,居然只睡一覺就好了。」
這個年輕人相貌還算清秀,只是眼角上挑,與整體的樣貌大有違和。馬超從未認識過這樣的人,他仿佛經過了一場宿醉,頭腦還有些不靈光,他遲疑道:「敢問二位足下是?」
「啊,這裏是執金吾司馬公的家中。」那年輕人很不見外的說道,指了指仍站在門邊的青年:「這位是司馬公的長子,原晉陽令司馬朗。」
司馬朗面上閃過一絲不悅,他反手將房門關上,邁步走到馬超附近揀選了一個位置坐下。抬手朝向那名坐在側門邊觀賞庭間雨後風光的年輕人,語氣沉穩:「這位是衛將軍的次子,秘書郎王輔。」
原來他就是王輔,馬超難掩心底的驚訝,怔怔的看着對方。王輔的聲名他早有耳聞,此人是皇帝的表兄,父親衛將軍王斌是現朝廷今最有權勢的大臣。外戚王氏向來深受聖眷,京中無人不想投於門下,馬超如今的困境看似艱難,但只要走上了王輔這條門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王輔看完了庭院裏的植物,又開始打量起房間內的佈置,他撇了撇嘴,忽然問道:「誰教你的?」
「什麼?」馬超不明白。
「還有什麼?當然是負荊請罪啊!」王輔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睜大眼睛問道:「這招太妙了!既解決了蘇則,又與馬騰劃清界限,本來廷尉正楊沛已經上疏要將你全家入獄的,這會的功夫,恐怕承明殿如何也不會同意了。」
「是我對不住他,向他賠罪是理所當然的。」馬超皺了皺眉,對方將此認為是自己故意為之,讓他覺得是侮辱:「沒有人教我怎麼做。」
司馬朗聽出了馬超語氣里的不滿,接口說道:「無論如何,馬家能有轉圜之機,全在於你昨夜之舉。」
馬超聽聞,心裏油然鬆了口氣,可一想到蘇則已與他決裂,又如何也輕鬆不起來。
「今天清晨,皇甫公從郿縣傳來的軍報中,有好事,有壞事,你想先聽哪一個?」王輔挑眉看向對方。
司馬朗無奈的看了王輔一眼,輕輕搖頭不語。
馬超一臉茫然,心裏卻擂起了鼓,他緊張道:「好事是什麼?」
「好事就是,尊君馬騰始終在郿縣城下,不曾遠離、也不曾作惡。」王輔觀察着馬超欣喜的臉色,緊接着潑了盆冷水:「壞事就是,蘇氏塢的確被羌兵攻破,家中老幼無存。」
馬超剛提起的心又一次重重跌下,蘇氏塢確被洗劫,那麼不論罪魁禍首,蘇則仍會將責任怪到馬騰這個聯韓遂入寇的始作俑者的身上。難道他們就再也沒有轉機了麼?
沉默了半晌,馬超開口問道:「我與二位足下素未相識,為何要……?」
王輔張口笑道:「我這是受人之託……」
「是聽說了你負荊請罪的義舉,大為感動,所以出手助你一回。」司馬朗立即截斷了王輔的話,終於嚴厲的瞪視了對方一眼。
王輔揚了揚眉,也不再說。
看着馬超疑惑的神情,司馬朗板着臉,以不容置疑的語氣繼續說道:「你不用多想,等事情了結過後,何去何從,皆由你自行而決。」
說完便拉着王輔走出去了,馬超怔忪的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心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你本不該來這裏的。」司馬朗擰着眉,一把鬆開了王輔,與他對視着:「你來這,只會讓馬超心有疑慮,這會耽誤大事!」
「負荊請罪嘛,我就是想見見他能不能成事,難道你不想讓我見他?」王輔彈了彈衣服上看不見的灰塵,渾不在意的說道:「仲達托我照看馬氏一家,我也儘量出手保全了,不然昨夜裏誰還會讓他在北宮門跪着?」
司馬朗眉頭一抖,略有不滿的看了王輔一眼:「且不說馬氏兄弟能否保全,如今朝堂之上並不安穩,你不去承明殿看顧着,還有閒心到這裏來?」
王輔慢慢收斂了不正經的笑臉,靜靜注視着司馬朗:「仲達安排的事我自然會做,你難道還不信他麼?」
我是不信你。
這句話司馬朗藏在心裏沒有說出口,但他的表情無疑已經出賣了他。王輔輕笑一聲,雙手負在背後,心底也沒了耐性:「看在仲達的份上,我也敬你一聲兄長,但你若是時時都這般小看我,事情可就做不成了。」
像是聽到什麼趣事,司馬朗刻板的臉上終於笑了一回,他沖王輔點了點頭,又往一旁伸出了手,示意先行。
王輔也哼笑一聲,顧自往前走去,他本就不喜歡司馬朗的性格,每每與他相見總是讓他不可避免的想到自己的兄長。誰讓司馬懿遠在郿縣,自己在長安謀事之餘,居然還要多與對方商量。他這樣想着,徑直出了這座府邸,登上車駕,往北闕甲第駛去。
今日的確如司馬朗所言不甚安穩,原是皇甫嵩作戰失利,三輔驚擾不安,極大的影響了主事者王斌的威信。有人建議應立即將皇甫嵩召回,固守長安;有人建議請天子回師,派勁旅來援;趁這個機會,太尉董承也開始為自己造勢,試圖接替皇甫嵩挑起大梁。
承明殿內為此爭執很久了,今日卻是先從馬騰家眷如何處置的問題開始爭起。
「馬騰坐事,其家眷無辜,未必要苛以嚴法。」衛將軍王斌睜着一雙渾濁的眼睛,看着一旁的司空趙溫,鎮定的說道:「廷尉正要求下獄治罪,議不可行。」
「叛臣之屬,豈無株連的道理?楊沛列舉漢律,多有可效之處,當初李陵降於匈奴,其母弟妻子盡皆伏誅。」太尉董承眯着眼睛緊盯趙溫,這是他頭一次感受到楊沛代掌廷尉職權的好處,像是報復性的催逼道:「若留彼等在長安,不加治罪,則人心如何能安?長安士民驚惶已久,總得給他們一個交代才是。」
「打退韓遂,就是最大的交代。」侍中楊琦輕輕咳嗽一聲,他其實認為馬騰反叛的動機並不充分,眼下朝廷在關東勢如破竹,中興天下指日可待,馬騰犯不着因為區區的幾年交情就跟着韓遂搏命。不僅如此,馬騰在妻兒盡在長安的情況下,仍要跟着造反,這裏面的疑點實在太多了。
出於這些疑點,尚未得到一個正確答案的楊琦並不願意貿然處置馬超等人,如今局勢危殆,殺了馬超等人,不就等於將馬騰往絕路上逼麼?
「老夫以為,可以讓執金吾多派緹騎監視馬超等子弟,不得使其擅自出府。至於治罪,大可留到日後再說。」這是楊琦的觀點。
趙溫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任由那茶香在口齒間縈繞不散,也不肯擅自開口說上一句話。
他拿着茶碗沖尚書令吳碩抬了一抬,吳碩猶豫了一會後,道:「馬騰叛逆成性,在皇甫公麾下難忍軍規,又為短利所誘,妄以為三輔富庶易得,這才鋌而造反。如此賊人,我等豈能輕易放過?不單其本人應從重治罪,即便是其家屬,亦不得放過。」
聽了這番話, . 趙溫略有些失望,前段時間董承為王斌的權勢所蓋過,吳碩還曾有過轉換門庭、改投王氏的舉措。可是直到那個人的到來,吳碩便又改了主意,重新與董承走到一起。
從董卓到王允、從王允到董承,趙溫親眼見到吳碩連續換了三四個靠山,每一次換靠山都將時機把握得極准,不僅避免了政治清算,而且往往能更近一層,備受新主倚重。趙溫本還想着吳碩能夠做一個風向標,提示朝堂公卿,沒想到對方這一次竟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想到這裏,趙溫仍沒有表態,他太陽望了一圈,只見承明殿內寥寥數人,王斌、董承、楊琦、吳碩都表了態度。趙溫細細思索着,將目光轉到末座一人的身上:「文若,你可有高見?」
「他非是承明殿中人,旁聽已是違制,豈能容他說話!」董承投桃報李,率先表達出異議,他的態度引起了吳碩感激的一瞥。
「兼聽則明,多聽一人說話,也沒什麼不好。」王斌的語氣不容置疑。
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尚書僕射荀彧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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