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地廣則驕尊之心生,財衍則僣奢之情用,固亦恆人必至之期也。」後漢書卷七十五
來敏似乎清晰的聽見起身相迎的劉瑁從鼻子裏不屑的哼了一聲,下首的費伯仁等費氏姻親此時的臉色也俱是青紅不定、表情尷尬,雖然從未在劉焉身邊見過這個婦人,來敏卻很快從劉瑁等人的態度判斷出了對方的身份。
這個憑恃鬼道與姿容而得以幸進的盧夫人,竟然如此明目張胆了麼?
當年隱居陽城山積學教授的賢良名士,如今雖已經年過半百,垂垂老矣,但他端正清癯的面龐依然保留着年輕時的風姿,就是體型太過羸弱。即便穿着華麗的袍服,也遮掩不住老人身上衰老的病態。
「敬達。」劉焉嗓子有些沙啞,兩人雖然年紀相差二十多歲,但卻是以同輩相稱:「你我有許久未見了,也不知你書讀的如何了,左氏還在看麼?」
「左氏微言大義,在下一直都在研習。一日未讀,便心中痛悔。」來敏說道。
「喔?」劉焉眨了眨渾濁的眼睛,驚訝道:「這有何痛悔之處?」
來敏輕鬆平淡的說道:「痛悔自己荒廢時日,離聖人之道又遠了一步。」
「哈哈哈。」劉焉欣慰的笑了,似乎從來敏身上想起了自己當年隱居的日子,笑了一會,他忽然看見坐在一邊的劉瑁,臉色倏然就變了,語調略轉嚴厲:「叔玉,你也該多讀些書,別整日到處尋人優遊,耽誤幾家人的學業。」
劉瑁這段時間確實喜歡到處拜訪廣漢郡內的豪強門閥、與其子弟交遊,但也不至於疏於學業。此時為劉焉當眾說教,他臉上有些掛不住,心裏也知道是誰搞的鬼,不着痕跡的瞪了盧夫人一眼,低頭稱是。
有些老眼昏花的劉焉未曾注意到劉瑁的小動作,點頭道:「你這幾日也不要出門了,正好敬達在此,彼家學淵源,機會難逢,你得多向他討教學問。」
這不就是變相的禁足麼?劉瑁心裏一驚,忍不住急道:「阿翁!」
劉焉此時卻已不再理會他,顧自對來敏說道:「當初黃子琰為五官郎將,我曾幾番說與他,想請他舉賢不避親。誰知黃子琰卻說不急於一時,得多精習學問,我那時尚且不明,今日一見,方知黃子琰之能,遠勝於我。」
來敏在座中欠身笑了笑,稍稍客套了幾句,然後趁着這個機會步入正題:「說起來,在下此行正是受黃公的託付,有帛書數份,還請使君親覽。」
「使君。」盧夫人開口說話了,與她艷麗的所容貌不同的是,她的聲音像是溪水一樣乾淨清澈。聽起來十分悅耳,饒是對她心生防備的來敏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非常好聽的嗓音:「來君這一路上必是飽受飢苦,家書何時都能看,現在不妨先開席?」
「喔、喔。」劉焉像是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灰白渾濁的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兩轉,用餘光瞥了下盧夫人,旋即說道:「雖然許久未見黃子琰親筆,心急若渴,但敬達遠來也實在勞苦,且先將其放置,你我宴後再說。」
來敏自然謹遵從命。
宴後,劉焉邀來敏走進了書房,剛在席榻上坐好,劉焉便沖盧夫人揮了揮手:「你先出去。」
盧夫人略微訝然的看了劉焉一眼,但也沒說什麼,體貼的給兩人沏完熱水之後,便順從的退下了。
桌案上擺着幾份疊好的縑帛,劉焉卻看也沒看,吃力的往身後鋪着獸毛細罽的竹木憑几上一靠,緊跟着重重的嘆了口氣:「朝廷到底是如何一個情形?」
「使君不先看看書信?」來敏挑了挑眉。
「縑帛之輕薄,不足以擔負使命之厚重。」劉焉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憑几上的扶手,語句清晰的說道:「書信只是幌子,你帶來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黃子琰曉得利害,老夫與他多年交情,如何會不知?」
來敏心裏頓時一驚,想不到劉焉神智尚且如此清楚,他謹慎的站起身,走到各個窗下探聽了會動靜,這才不再隱瞞,簡單扼要的將朝廷這兩年發生的種種大事和盤托出,從董卓就戮、到王允被免從親征河東、到打壓關西本地豪強。一樁樁、一件件,讓劉焉如同身臨其境,仿佛置身於長安那雲譎波詭的朝堂之上,就連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沉默了半晌,劉焉方緩緩言道:「陛下聖明,群臣悉力,漢室何愁不興?」
「只恨我」劉焉忽然情緒有些低落:「要成大漢的罪臣了!」
來敏有些想不明白了,問道:「使君既知朝廷振作,又何不早些奉表?若是早早奉表,朝廷諸公也不至於都對明公心存疑慮。」
「張公祺誤我啊!」劉焉重重的拍了下扶手,痛恨的說道。
原來張魯利用劉焉篤信方士的弱點,經常在他耳邊灌輸漢室衰微、蜀地將出天子的說辭,劉焉也一直堅信這點,連帶着認為朝廷此刻的興復只是一時間的迴光返照。人老了本就固執,何況是迷信鬼神的劉焉,雖然理性已經讓他察覺到不對勁,但心理上卻根本不相信劉范等兄弟的說辭。
如今從來敏口中徹底證實了劉范等人所言非虛,枉他當年與劉虞、劉表等人並皆海內清名之士,如今聲名受辱,簡直悔之莫及!
「太平道、五斗米道實乃一丘之貉,太平道張角曾興起叛兵,妄圖顛覆天下,五斗米道又豈是善與之輩?」來敏將來時路上的見聞一一陳說:「張魯在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不置長吏,皆以祭酒、奸令、鬼吏等官為治,大都與黃巾相似。不到兩年,漢中便成鬼蜮之地,不見聖人教化。如此妖人,使君不思擒斬以補過,又豈能縱他妄為?」
「敬達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劉焉聽罷,沉痛的閉上了眼瞼:「只是非老夫不為,實不能也!」
「這是何故?」來敏追問道。
劉焉沖他豎起右手,虛弱的解釋道:「老夫當初單車入益州,為了樹立威權,最為仰賴的便是青羌之兵、以及張魯的部曲。數年扶持,張魯如今雄踞巴、漢,羽翼已成,已非老夫所能制。而青羌好利畏強,見老夫體弱將死,又如何肯出面相幫?若是在此時對付張魯,益州就將危矣。」
「可是、可也不能什麼也不做。」來敏未料到劉焉一直看得清白,只是迫於情勢、無力尾大不掉的張魯或者是在心裏仍對天子氣抱有一絲期望,故而對張魯不聞不問、對朝廷如今的氣象裝聾作啞。
他忽然想起來時黃琬對他授受的方略,要積極聯絡蜀中豪強,配合朝廷攻略益州,此時既然劉焉有悔改之意,何不尋求對方的幫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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