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主堅內,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於遠者無有。」【韓非子·安危】
「是,虞舜與唐堯,陛下都知道是誰嗎?」楊琦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從容的說道。
劉協做出虛心受教的樣子;「我知道,他們二人都是上古的聖賢君主。」
「那就是了,虞舜與唐堯德行、功績相近,是故並為一談,先帝問臣下,『何如孝桓皇帝?』臣以虞舜與唐堯作答,正是出於此理。」說完這話,楊琦心裏有些忐忑,這不是因為擔心劉協責備他諷刺先皇,畢竟孝靈皇帝都沒因此而怪罪於他。楊琦擔心的,是小皇帝能否聽得懂自己那話的意思,在將下決斷的楊琦眼中,聽不聽得懂非常關鍵。
「侍中這話就有些不厚道。」劉協依然是笑着的,儒雅溫柔,對楊琦甚是和氣;「這也難怪,先帝當初說你強項也不是沒有理由。」
楊琦有些驚訝,他抬頭問道:「陛下、聽懂了?」
「聽懂了,但為尊者諱,我只能說桓帝與先皇心中都有黎元百姓,只是近小人而遠賢臣,難以郅治。」劉協年紀不大,卻也知道為尊者諱的意思,並且輕而易舉的將桓帝與靈帝昏聵的責任推卸到『近小人』身上去,這讓楊琦更加吃驚了,他還沒有答話,只聽劉協繼續說道;「不知在侍中心裏,我比孝昭、孝宣二位先祖如何?」
劉協雖然年歲不大,一直是溫言笑語,可不知怎麼的,楊琦在短短的交流中總感到莫名的壓抑,不由的要小心應對,生怕像上午那樣說錯半句。楊琦不自覺中,已經把劉協當做是一個成年皇帝看待了:「孝昭、孝宣二帝皆是中興之主,陛下年紀尚幼,雖然聰敏,但即位之日尚短,相較如何,尚未可知也。」
劉協的興致似乎到底為止了,他收斂笑容,對楊琦說道:「我獨坐廟堂已有三年,天下萬方之事,皆由太師一人而決,尚書台淪為空談不說,我自己宛如木偶泥塑,上回見到國璽,還不知是何年何月!侍中也用不着安慰說我年紀還小,執政尚短,暫時比不得昭宣二帝。但依我看,霍氏當朝,大權卻仍操之於上,而太師狂悖,且不說我,這漢室今後,才是真的尚未可知也。」
楊琦大驚,趕忙跑到門窗邊,四處看了看,在發現沒人在外面聽牆腳,又小步趨回,拜倒稽首,語氣也不是先前的剛直冷硬,反倒是有些膽戰:「陛下何出此言!」
「在楊公心中,我就真是一個無知蒙童嗎?太師也好,司徒也罷,他們待我難道有什麼不同嗎?」劉協從床上起身,走到楊琦身前,語意一頓,復又說道:「無非是尊敬的程度、和忠誠的真假有所區別而已,但論其他,比如如何看待我這個名不副實的皇帝,二者都是一樣的。」
劉協繞過楊琦,只穿着件單衣的他徑直走到窗邊,宣室殿位於未央宮前殿的最高處,龍首山上。推開窗子能由此看到廊腰縵回,檐牙高啄的宮殿群落,巍巍然雄樓壯宇,雖然被風雨剝蝕殘缺,仍給劉協呈現出非凡的壯景。只可惜,如此盛況,劉協胸中萬千抱負,卻不能縱情施展,何其恨也!
「太師暫不說他,王司徒忠心為國,曾多次為朝中堅貞之士奔走周旋,不該受陛下猜疑。」楊琦轉過身面對劉協,在其背後悠悠說道。
劉協轉身,背對着光,面色沉進黑暗裏,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喜怒,再加上劉協的語氣一直很平和,這就更讓人難以捉摸;「我從未猜疑過王司徒,王司徒對我漢室的忠心日月可鑑。我在乎的,是他到底拿我當個皇帝,還是一塊漢室的幌子。」
「陛下。」君臣不和,是歷代朝堂變亂的大忌,楊琦沒想到劉協不信任王允以至於這個地步。哪怕楊琦與楊瓚都有意在誅董之後,借劉協這股突起的東風另立門戶,也斷沒有讓劉協與王允君臣嫌隙的意思,他自認為有必要打消劉協心中的芥蒂,膝行到劉協身邊,替王允開解道:「王司徒不是有意看輕陛下,而是實在有不可細說的理由,還望陛下恕罪,等大局終了,臣再請司徒向陛下一一詳述。」
劉協良久不語,他心裏明白王允在誅董之後的一切作為,什麼排斥涼州人,過於親近關東豪族,這些都是他殺身的理由,也是漢室顛覆的緣由。但他一句都不能跟眼前這位看似耿介無比,其實心竅極多的臣子說,千言萬語,終於化作一聲嘆息;「司徒要做什麼,我已經不想知道了,再說了,他不說我就猜不到了嗎?」
楊琦跪伏在地,一句話也不說;劉協看這反應,知道要拿出真本事來才能拿下他:「司徒對我的病情看的這麼重,無非是為了之後的朝臣慶賀吧。」
見楊琦身子立時抖了一抖,劉協彎下腰在其耳邊輕輕說道:「無論宮門還是殿內,軍兵都來之不便,只消數十死士伏之……」
劉協還未說完,便伸手拍向楊琦肩膀,楊琦仿佛觸電一般躲開,又慌忙拜倒:「這些事情,陛下是從何得知?萬萬不可告知於他人,不然朝中將再興大獄,朝廷也禁不起這次波折,還請陛下謹言慎行,三思為上。」
「我就是因為反覆三思,這才想好了告訴楊公的啊。」劉協直起身子笑道,「其他人可沒有這個資格,讓我說出這種話來。」
楊琦大受感動,假意謙道:「臣下鄙陋之軀,無才無德,豈能備受陛下信重。」
「可能是先前讓你說的那個故事吧,親小人,遠賢臣,這是桓、靈二位皇帝所以荒廢政事的緣故,先帝身邊不是沒有賢能的君子,而是錯過、疏遠了。」劉協親自扶起了楊琦,熱切的說道:「如今正是扶大廈將傾,匡濟漢室的時候,我若視賢臣而不見,豈不是自絕於天下人麼?」
「臣雖不才,亦願為陛下赴死。眼下實非良機,但請陛下暫做漁人,靜觀鷸蚌,等朝局變換的時候,臣願見陛下大有作為。」楊琦退後一步拜倒,朝廷之中,言語向來婉轉,意在不留把柄,楊琦這話等於是間接表明心意了。
劉協哈哈一笑,拊掌道:「一人之力,何以治天下?高祖創業,身邊尚有留侯助其運籌,楊公當為我的留侯。」
留侯張良是兩漢士人的榜樣,能被人將其與良平相比,是一種莫大的誇讚,楊琦也不例外,更何況這還是出於劉協之口。楊琦斂眉肅容,對劉協深深一拜,以示臣服。
楊琦本欲勸劉協韜光養晦,靜待良機,可劉協不知是哪裏來的自信,認定王允刺董必成,竟想着如何在刺董之後干預朝政了。他自認有必要提醒一下劉協,不能把希望全付諸於王允等人身上:「董卓威權自操,強將精兵,皆聽命於卓;司徒等人雖然強幹,籌算良久,但也不是說能有萬分把握。」
「王司徒等人想必密謀良久,如果連他們都不能成事,我想也沒有其他人能挑起這個重擔了。」劉協說完,想了想,又道:「我本想有所作為,但眼下並不是良機。」
「唯,陛下一舉一動,關係各方,如今正是緊要關頭,陛下應以養病為由,耐心等待,反正,也不急於這幾天。」楊琦點頭稱是。
劉協本就沒打算對刺董這件事上指手畫腳,做些自以為聰明的舉動,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是對歷史進程的把握,而最大的劣勢則是不熟悉這個時代的制度、風俗以及被士人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禮制。
如何在規則內從強勢的王允手中奪回一些君權,對連尚書台的權限範圍有多大都不甚了解的劉協來說,不僅自己要儘快去熟悉,還得靠這個時代的英傑為他出謀劃策。身邊若有一批忠誠能幹的大臣,劉協行事將不再是光杆司令一個,比如楊琦這樣的,既是弘農楊氏出身,才幹了得,又頗孚人望的大臣,是劉協的首選。
「國家典章,朝廷制度,我登基不過三年,朝政未能決斷,所以不是很熟稔。」劉協想了個合適的理由來掩飾他對漢朝政治制度的無知與陌生,當然,基本的三公九卿和中外朝他還是知道的,只是具體的權責還得讓這個時代的人親自解釋的要好一些。「為了預備我以後親政,豈能不熟悉朝堂?還請楊公不吝賜教。」
劉協要熟悉政事,楊琦絲毫沒有起疑,像個負責的老師,拱手回道:「唯,不知陛下想讓臣從哪裏開始講起?」
於是劉協又坐回了床上,楊琦也自然而然的跪坐在榻側,劉協想了想,說:「三公九卿,分處何事,我都知道。還是煩請楊公先跟我說一下侍中與黃門侍郎吧,然後再是尚書台的權責,這是我所不甚明了的。」
「侍中與黃門侍郎,隨從左右,出入宮省,傳達詔令,可參與朝政,歷來是親信貴重之職,自陛下即位以來,大政全歸太師府與尚書台,侍中等近侍之臣,便僅僅作為隨身伺候陛下的官屬。」
劉協明白這『隨身伺候』肯定有監視的意思,身邊的人員複雜,自己能剛好遇上耿直的楊琦,倒真是運氣:「那比如侍中馬宇、黃門侍郎射堅這些人呢?若只知姓名,不知履歷、賢庸,以後如何處事到還麻煩,楊公何不與我仔細說說,我好有個底」
這是讓楊琦點評近侍大臣了,以劉協目前對楊琦表現出的信任程度,劉協會根據楊琦的點評,先入為主的對某人產生某種印象,至於楊琦有多少話是出於公心,這就得由劉協自己來判斷了
「朝廷改制後,侍中、給事黃門侍郎定額各六人,其中有黃門侍郎鍾繇、射堅、鄧昌、張昶等人,侍中有馬宇、董璜、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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