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相扶為牆,人相扶為王。」
這時車駕剛拐過一個彎,輪轂碾在一顆石頭上,車身顛簸了一下。
周忠正自矜的笑着,此時身子隨着車身一震,恍然驚醒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
若是要跟法衍等人一樣選擇依靠皇帝、站在皇帝的陣營,周忠早在一年前就有這個機會了,何苦捱到今日?
那是在王允誅董之後,皇帝為了在朝堂之上佔據一席之地,與王允就新編北軍一事展開博弈。原尚書丞趙戩陰受王允之命,對北軍的錢糧百般剋扣,皇帝求而不得,選擇繞過中台內朝,徑直向他以及少府兩個外朝官下詔調撥。前少府田芬由於婉拒了皇帝的要求,被外調刺史;而自己卻因為當時看好皇帝這一方,故而傾力支持。
有這麼一個淵源在,可以說周忠是最開始的一批有機會親近皇帝的大臣,只是他的立場傾向於楊氏、黃琬這一邊,故而在王允被免之後,便開始與皇帝疏遠。不僅如此,他還曾在鹽鐵專營的事上公開與皇帝唱反調,可以說是與皇帝的政見並不一致。
以放棄自己的利益需求、放棄楊氏與黃琬等政治盟友為代價去投靠皇帝,中途上車,這明顯不是件划算的買賣。
自己與皇帝之間的立場並不是那麼容易調和的,這一點相信皇帝心裏也清楚,可怎麼荀攸還是找上自己了?
周忠端詳着荀攸,心裏忽然想到一點,如果對方不是代皇帝來拉攏他,那就只能是荀攸借着皇帝的幌子
想為自己打算。
周忠想起適才自己因為突然蒙受調任而陷入震驚,還是荀攸在一旁暗地提醒了他,才不至於失禮。
聯繫起因果事由,周忠心裏愈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遲疑着說道:「今日議事,本以為老夫只是隨堂備問而已,誰知驟然得了陛下委派,擔當重任。實在讓老夫驚駭莫名,若不是有荀君在一旁提醒,老夫恐怕就要為人貽笑了。」
荀攸輕輕一笑,身子隨着車駕行使的幅度而搖晃着,面上隱隱現出自得之色。
周忠見了,心中一動,忍不住張口問道:「莫非荀君……?」
「不錯。」荀攸大方的應下周忠即將問出的話,笑着說道:「正是我在此前向陛下舉薦了周公。」
周忠的神情有些許恍惚,旋即不解的望向荀攸。
荀攸這時調整神色,語重心長的肅容道:「如今陛下伸張君權,削奪臣下,黃公、楊氏等人因此而勢弱,不能長久。今後若一旦有事,周公又將置於何處?」
周忠聽了微微蹙眉,黃琬這一次因為華山崩而為皇帝替罪受過,繼任司空的不是關東人而是關西人士孫瑞就很能說明問題皇帝有些對關東士人不滿了。
雖然他敬重士孫瑞的才幹與德行,並認為對方足堪受任司空,但在立場與利益面前,他還是感到了一絲危機。
荀攸繼續說道:「周公雖然廣智多聞,年高而德劭,名隆而望重。但一直在司農任上,而司農職權侵移、漸重少府,除農桑以外,竟無他事,淪為虛職。若要有所伸張、使群僚敬從,不妨由水衡開始。」
「荀君……」周忠與荀攸對視着,目光顯出少有的凌厲,似乎想藉此看透荀攸的內心。
可對方眼睛澄澈,如幽幽密林之間藏匿着的深邃潭水,冰冷沉靜、又深不可測。
周忠想從荀攸的眼神中看出什麼來,但荀攸掩飾得很好,讓他無功而返。他接着嘆道:「實在是高看老夫了。」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車駕已緩緩行到宣平里附近,周忠不曾想到荀攸向皇帝舉薦他為水衡都尉,居然是為了讓自己做荀攸的羽翼。在朝中名望才幹皆備的大臣並不多、權位低微、性格弱勢的則更在少數,其中周忠就是這麼一個人。他與江夏人黃琬一樣都是從邊郡走出來的名臣,地域與派系上勉強屬於關東的一方。
荀攸正是看中周忠身上所具備的這些特徵與烙印,所以才有意和周忠結為盟友,就像是黃琬的背後有弘農楊氏,周忠的背後也能有潁川荀氏。
黃琬有了楊氏的支持,加上其個人在關東士人心中的名望,能夠坐上司空、錄尚書事的位置。而與其在家世、資歷等方面相差無幾的周忠同樣能在荀氏的支持下,坐上三公的位置,甚至還會取得比黃琬更大的成就。
原因無他,就憑周忠背後即將站着的是潁川荀氏,就憑荀攸的才智,以及……皇帝的縱容。
畢竟對皇帝來說,臣子的派別內部出現勢力分化,更有利於集權與平衡。
「周公何必菲薄?」荀攸不失時機的說道:「廬江周氏與江夏黃氏比起來也不遑多讓,陛下曾於私處言議三公之選,論及九卿之中,除了太常、光祿勛以外,就屬周公最為堪任。」
太常趙溫追慕名利、熱衷機關,事事以奉上為主,有失大臣秉性,若讓他做三公,其德豈能配位?至於光祿勛楊彪倒是資歷足夠,但楊氏現今內耗嚴重,對於究竟是鋒芒畢露還是韜光養晦始終沒有一個決斷,也沒有一個領袖般的人物,短期內恐怕很難選出一人走上台前。
周忠心裡冷冷的辨析着兩人的優劣,最後竟得出自己才是最合適的人選,只是差一個契機的結論。
他心裏不由得被這個結論驚了一驚,眼下這荀攸遞過來的,豈不就是一個合適的契機?只要自己把握好了,勢將成為繼其父周景以來,廬江周氏的第二位三公。
不管怎麼說,雖然周忠對於汲汲鑽營沒有什麼興趣,但機會就在眼前,自己決不能迂腐守舊,坐失良機。
「老夫見陛下施政,看似要再效光武皇帝、中興漢室;其實,學的都是孝武、孝宣皇帝的做法,霸道過於王道。而荀君與平準監賈文和常為陛下籌劃,我還以為荀君……哈哈,真是沒想到。」從長安西南的未央宮到城東北的宣平里雖然要花上一番功夫,但周忠每日都要走這條路,對路上所需要花費的時間早已瞭然於胸,如何不知道車駕正在有意兜圈子?
周忠挺身張望了一會窗外寂靜的街道,旋即將目光收回,集中在荀攸身上。
「沒想到如何?」荀攸不以為然的回了一句,言語裏難得有一點玩笑的意味,他稍稍緩和了氣氛,輕飄飄一句話卻仿佛帶着一絲沉重:「賈令有他的路要走,我又何必隨他?」
荀攸鎮靜地看着周忠,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有我的路要走。」
聽得荀攸如此篤定的語氣,周忠忍不住揚起眉頭,微微一笑,沖其頷首道:「荀君到底是荀君,果然正當其稱!」
兩人突然開懷大笑起來,一個中氣十足、一個克制低沉。
車廂里驀然傳出的笑聲立時蓋過了滾滾的車輪聲,迴蕩在車身後對街道上,跟着傳進了比平民所在閭里還要燈火璀璨、仿佛兩個天地的宣平貴里。
周忠笑着笑着,思緒不由得飄到遙遠的廬江郡,自己的兒子雖然死了,但至少還有人能繼承家業。
潁川荀氏尚欲有所作為,如今該是時候給老家寫封家書了周忠心中做下了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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