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子府。
燈火明亮,甲士林立,靜寂無聲。
太子朱和埕正在後殿焦急等待。
忐忑不安之中,忽然腳步聲急促,東宮衛指揮使馮干一臉驚慌的奔了進來,報道:「殿下,宛平伯來了……」
朱和埕抬起頭,狠狠瞪他一眼,意思是,宛平伯來的不是正好嗎?你驚慌什麼?一點都沉不住氣!
「宛平伯不是一個人……」馮干難掩驚慌:「他身邊還跟了國舅爺!」
聽到此,朱和埕臉色一下就變了。
當今的國舅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母后的弟弟,他的親舅舅,現任錦衣衛都指揮使的顏靈璧!
和周顯、鞏承恩不同,雖然同樣都是太子的至親,三歲以前,太子更是被顏靈璧抱着長大,但不同於周顯、鞏承恩對太子的順從,顏靈璧對太子一向都是嚴格要求,或者說,他一直都在按照隆武帝當初對他的教育和培養,而對太子進行勸誡。
----崇禎十五年,流賊圍攻商丘,顏靈璧的父親,歸德同知顏則孔自殺殉國,還不滿三歲的顏靈璧,被姐姐顏靈素背在身上,從狗洞裏爬出,僥倖逃離,若不是其姐顏靈素膽大心細,沉着應對,臉上塗黑,扮成男裝,其後在亂軍之中又遇上了隆武帝,為隆武帝所收留,他們姐弟二人,不是餓死,就是要被亂兵殺死了。
從小陛下身邊,耳濡目染,又感念陛下恩德,敬佩陛下的功績,顏靈璧完全是將陛下當成了他自己的偶像,他認為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即便有些事情他想不明白,但依然堅定的支持陛下。
因此,他不止一次的勸誡太子,要太子效仿陛下,親近開明派,遠離保守派,太子表面聽從,但私下裏卻依然如故。後來勸的多了,甚至是有意無意的開始疏遠他。
顏靈璧知道太子不聽自己,但依然痴心不改,但是有機會,就會向太子進言。
這一次大圖謀,朱和埕知道,舅舅一定不會支持自己,甚至會舉報自己,因此從頭到尾,他都瞞着顏靈璧。
而自從顏後的國喪之後,顏靈璧就因為悲傷過度,一直在府中養病,鮮少出門,今夜怎麼忽然出現,而且是跟在宛平伯的身邊?
難道是計劃泄露了?
念及於此,太子如何能不驚?
太子朱和埕正要說不見,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好像是有人在爭吵。
他心中不由一驚,疾步出了大殿,站在台階上凝聽,隱隱聽見正是他舅舅顏靈璧在府門前大喊大叫:「快去給我通報,我要見太子殿下!」
又喊:「陛下特旨,我有東宮行走的權力,誰也不能阻攔!」
但沒有太子的命令,東宮衛怎麼會放他進入?
「殿下,國舅爺在外面這麼鬧,惹來五城兵馬司就不好了。臣去處置。」周顯也有點慌。
太子朱和埕回頭看他,冷笑道:「你要怎麼處置?趕他走嗎?你覺得,他會聽你的嗎?」
周顯啞住了。
太子朱和埕的目光再看向府外,咬着牙:「肯定是宛平伯露出了什麼破綻……這事不能拖延,必須得立刻處置。讓他進來吧,本宮倒要看看,他對今晚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
---這一刻,隆武帝臨危不懼,當機立斷的性子,在太子身上清楚展現,父子血脈傳承,終究是遺傳到了。
……
殿前的甲士都退下。
然後,顏靈璧大步走了進來。
沒有穿官服,只是一身武人常服,隱隱的,好像還有酒氣,就好像他剛參加了某處酒宴,由此可知,他並不是早有準備,而是臨時起意,前來太子府的。見到暗夜裏,太子府後殿宮燈明亮,太子正站在殿中,他急忙疾步進殿,拱手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鞏承恩跟在顏靈璧身後,一邊走一邊擦汗,樣子有些狼狽,進到殿中,也急急行禮。
「本宮當不起!」
此時,太子朱和埕已經是完全冷靜了下來,他拿出皇太子的威嚴,喝道:「顏都指揮使,半夜三更,你在我府外大吵大鬧,成何體統?把我太子府當成是撒酒瘋的地方了嗎?」
說完,不等顏靈璧回答,又瞪向鞏承恩,厲聲道:「宛平伯,你呢,你也喝醉了,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了嗎?」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意思是,咱們的計劃,你不是已經泄露給了顏靈璧,又泄露了多少?
鞏承恩嚇的一哆嗦,先做了一個指天的手勢,意思是絕沒有泄露,然後惶恐的解釋道:「殿下恕罪。臣從錦衣衛總衙當差回府,半路遇見了國舅爺的馬車,國舅爺參加彰武伯的百歲壽宴,已經是喝了不少,結果他拉着臣,非來太子府不可……」
朱和埕極其聰明,雖然鞏承恩沒有明說,但他卻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果然和他想的一樣,大事將臨,鞏承恩十分緊張,撞見顏靈璧,和顏靈璧寒暄之中,他一定是支支吾吾的露出了什麼破綻,令顏靈璧懷疑,因此才會拉着他到太子府來。
想到此,朱和埕心中惱怒,覺得鞏承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慶幸的是,看顏靈璧的表情,他尚不知道「奪門計劃」,不然就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跳起來大叫了。
「已經是深夜,太子殿下您不休息,高坐堂中,這是要幹什麼?」
此時,顏靈璧抬起頭,大聲問。
這一刻,不見他有絲毫的醉酒之態,顯然,太子府不同尋常的緊張景象,已經將他的酒意,嚇走了大半。又或者說,他剛才撞見宛平伯的預感是正確的,那就是,太子殿下要搞事。
「本宮睡不着,想要練劍。」太子回。
「練劍?」
顏靈璧眼神驚恐,忽然看向周顯:「長駙馬都尉,你怎麼也在這裏?」
周顯不語。
此時,腳步聲響,全身甲冑的東宮衛指揮使馮干到了太子朱和埕身邊,小聲稟報。
原來是顏靈璧的隨行人員,從車夫到護衛都已經被東宮衛控制住了,經過審訊,他們的確是從彰武伯府中參加酒宴出來,路遇宛平伯,然後就直接往太子府來了,其間,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顏靈璧更沒有派人去告密。
朱和埕微微放心。
這中間,顏靈璧喝問道;「馮干,你全身披甲,東宮衛雲集,欲意何為?」
馮干不回答。
朱和埕冷冷:「都指揮使,我太子府的人,還輪不到你責問吧?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子?」
而顏靈璧卻已經是徹底明白了,或者說,他心中最後的一絲僥倖也不存在了,他忽然撩袍跪在地上,猛的叩頭:「殿下~~~你這是要幹什麼呀?臣求你,不管你在做什麼,都請立刻停止吧!」
說着說着,就大哭了起來。
---太子不被陛下喜歡,廢儲流言四起,皇后薨逝,但陛下卻沒有答應皇后身前所求,身為國舅的顏靈璧自然都聽說了,也一直都在憂心,以致於今晚喝的有點醉。
現在陛下病重,宛平伯的緊張和語無倫次,周顯馮干聚集,太子府在暗夜裏的異常和肅殺,就只能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太子殿下要效仿前朝舊事,做最後的一搏!
但太子又何是陛下的對手?
在顏靈璧看來,太子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尋死路,如果太子安分守己,陛下想要廢太子,並非容易,因為大明朝從來沒有廢除太子的先例,朝中多是支持太子,即便是開明的改革派,也不敢輕易從口中吐出「廢儲」兩字,如果陛下執意而行,朝堂必然動盪,即便是史可法,也未必敢公開站出來,支持陛下,加上母后新喪,還在三年守孝期,即便陛下再是不滿,這個時候也不會動太子的。
時間長了,說不定就會有轉機。
但如果太子自己作死,發動叛亂,那就不一樣了,不但陛下,就是朝臣也不能容太子啊……
想到那種恐怖的結果,顏靈璧就全身顫慄,再不能忍。
但朱和埕卻心意已決。
「本宮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朱和埕冷冷道:「今夜晚了,你就在這裏休息吧,來人啊。」
「在。」
兩個侍衛閃出。
「扶都指揮使下去休息。」朱和埕道。
兩個侍衛上前,就要扶起顏靈璧。
顏靈璧卻忽然跳起,推開兩個侍衛,一個猛撲到朱和埕的面前,抱住他的小腿,大哭道:「太子殿下,收手吧,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朱和埕氣惱無比,臉色也成了鐵青,用力甩腿:「你胡說什麼,放開,放開!」
正拉扯間,卻見東宮典璽太監何勝一臉喜色的奔了進來,不過當着國舅爺,他不能稟報,只能用手勢比劃,周顯馮干見了都是一喜,從何勝的手勢就知道,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王輔臣的兩千五千精兵,已經出了大營,往皇宮而來了!
朱和埕更喜,同時也再也顧不得了,於是叫道:「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把他拉開!」
眾侍衛一擁上前,七手八腳的將顏靈璧拉開。
顏靈璧雖然拼命掙扎,但卻也無濟於事。
「將他關到偏院!關到偏院!」
朱和埕氣惱無比。
眾侍衛押着顏靈璧往偏院走。
「太子,不能,不能啊~~~」
顏靈璧大哭。
忽然間,聽見侍衛們一陣驚呼,卻是顏靈璧趁亂拔出了他們之中一人的腰刀,用力一揮,將他們全部逼退,然後轉向太子,哭道:「大行皇后薨逝之前,將你付託給了我,我不能眼睜睜的看你去做傻事,如果你執意不聽,那我今日就只能死在這裏了!」
說完,就把長刀橫在了脖子上。
這一下,把現場所有人都鎮住了。
不管這樣,顏靈璧是國舅,是太子的親舅舅,誰也不能看着他喪命當場。
朱和埕更怒,但不同於周顯和馮乾的無計,他推開眾侍衛的阻攔,一步步向顏靈璧走去,咬牙切齒,同時又無比悲屈的說道:「父皇逼我,遼王逼我,你也逼我!」
「難道是非要我把逼死不成嗎?」
「你要自戕是不是?好啊,自戕之前,你就先一刀子殺了我吧,這樣,我就可以去見母后,如平生歡,不必每天惶恐,只恐自己被廢,成為全天下的笑柄了!」
「來,沖這裏來!」
朱和埕忽然猛的扒開了胸口的衣襟,紅着眼珠子,眼淚滾滾而下。
顏靈璧驚呆了,站在那裏,望着痛哭的太子,不知道該如何?手一軟,手裏的刀就垂下了……
眾侍衛立刻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
這一次,再不敢把任何懈怠,直用繩子將顏靈璧的雙手捆了起來。
顏靈璧頭臉着地,大哭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能這樣啊,你這是謀反,要萬劫不復的啊,太子,太子~~~」
但朱和埕卻已經不理他了,大步離開。
……
暗夜裏。
太子府的府門,轟隆隆的,忽然大開。
火把明亮,鐵甲粼粼,周顯、馮干、何勝連同東宮衛五百人,擁着太子朱和埕出了太子府,侍衛牽來馬匹,太子朱和埕在何勝的服侍下,翻身上馬,周顯馮干亦上馬,他們全都是全身甲冑,腰懸長刀,生氣騰騰,太子朱和埕戴暖帽,披着紅色大氅,顯出他太子的尊貴身份,
火把光亮下,他眼角淚痕還在,但眼神卻是堅定無比。
「走!」
他右手一揮。
……
玄武門。
只所以叫玄武門,乃是取古代「四神」中的玄武,代表北方之意,清朝時,因避康熙皇帝玄燁的名諱改名為神武門。
作為皇宮的後門,大明皇后行親蠶禮即由玄武門出入。同時,這裏也是后妃及皇室人員出入皇宮的專用門。皇帝出外巡幸,可由午門出宮,但隨行嬪妃必須由玄武門出宮。如果皇帝侍奉皇太后出宮,則一同出玄武門。
更重要的是,從玄武門進入,很快速的就能到達坤寧宮和乾清宮,尤其乾清宮乃是皇帝的居所,因此,在紫禁城的諸多城門中,玄武門的門禁是最為森嚴的。
因為重要性,玄武門平常開啟的時間並不多,尤其是夜晚封禁之後,門前就更是沒有一車一馬了。
但今夜。
「噠噠噠。」
卻有一人一馬出現在門前的小廣場,遠遠看見城樓上懸着四盞紅彤彤的燈籠,那是一切正常的信號,馬上之人放了心,他快速來到城門之前,仰着頭,衝着上面「咕咕,咕咕」的打口哨。
燈光隱約照着他的臉。
原來是長駙馬都尉周顯。
很快。
「咕咕,咕咕~~」城樓上響起布穀鳥的回應。
隨即有一人在城樓探出頭來問:「太子,到了嗎?」
正是宗福海的聲音。
周顯回答:「到了,請按照計劃行事。」
「明白!」
宗福海的頭,縮了回去。
周顯從袖中取出一支煙花,點燃了,嗖的一聲,放上了半空,啪的炸開。
暗夜裏,絢麗無比,如火之花,如星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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