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這一次示警,更讓李潼感受到丘神勣要斬草除根那種急迫決心,為此甚至不惜出面威脅薛懷義。
由此也能看出丘神勣這個人真的是囂張到了一個臨界點,又或者自負大功與權重,認為武則天離不開他。如此心性之下,事實自會給他一個答案。
這件事,李潼也只是按在心底。
眼下他好歹有了大酺這樣一個盼頭,否則真要返回仁智院閉門不出,組織構陷李旦的黑材料,準備拼個魚死網破了。儘管他也不知道在這大酺上能夠收到什麼,但想得多了也實在沒有什麼用。
時入年尾,不獨朝廷里諸多大禮連番上演,民間各種節日也都紛紛到來。像是早前不久冬至日,太妃房氏還提出三王可以休學一日,在仁智院中小作慶賀。
但當時李潼滿腦子都是編制大曲的事情,時間越來越緊,哪有什麼過節的心情。就連李守禮這麼愛玩鬧,在心知有一個丘神勣在虎視眈眈窺望他們一家,都義正言辭表示一心向學、不肯閒戲,倒是讓嫡母房氏感動得眼淚汪汪,大嘆兒郎終於有了氣象可望。
臘月後也是禮日扎堆,內教坊這裏也是頻頻有召樂事情。如果僅僅只李潼兄弟倆,單單舞樂不齊便已經排練不下去了。不過有薛懷義在此,情況又有不同,無論人員如何緊缺,《萬象》大曲一應有關人等,內教坊還是不敢隨意拆分調派。
如是又過五六日,沈佺期走告言是諸舞樂挑選已經開始。內教坊眾人也都是排演純熟,在薛懷義帶領下,足足兩百餘人浩浩蕩蕩前往參選。
李守禮雖然也是樂部成員,但他畢竟嗣王身份,而舞樂選地則放在了司禮寺官署,不在大內中。在沒有明確詔令的情況,誰也不敢私自帶領他離開大內。
於是兄弟兩人便在內教坊中忐忑等待,一直到了午後,將近傍晚,僧衣飄飄的薛懷義闊步返回內教坊,一臉神采飛揚,大笑道:「大曲已過選定,來年人日明堂新奏!諸音聲還在司禮寺等待錄籍,因恐王等焦急,我先返告知!」
唐俗新年正月初七為人日,聽到這話,李潼已是忍不住笑逐顏開,而李守禮更是已經大呼出聲:「成了,成了!巽奴,咱們做成了……」
但李潼還是敏銳注意到一個問題:「錄籍?」
「御前獻樂,內外樂者雲集,通行大內,自然要採錄名籍。」
薛懷義隨口回答道。
「可是我二兄同為在部樂者,是否也要錄入?」
李潼心存忐忑的問道,可不要忙碌一場卻落空。
「王等自然無需,屆時自有宮使導引直入神宮,無需轉赴外廷,自然也不需籍名采問。」
薛懷義見李潼眉眼焦慮,便也猜到他在擔心什麼,拍着自己胸脯說道:「初見之際,我便道王,你我一義相通。人言我何,我自心知,唯一義存此不失。事外種種,不必多論,但此曲是我與王併力完成,當不會半道專美!」
他言之如此篤定,大義凜然,那也自然不是無緣無故。
一部大曲成或不成,還是小事。關鍵此中有涉獻經內容,這一部《大雲經義疏》,那是神皇密切關注,薛懷義也不敢私自決定。
他雖然愛出風頭,但也不至於沒了輕重,所以也向神皇提及此事,詢問可否。當然在請示的時候,也是難免對這部大曲極盡夸美,不想放過這樣一個大出風頭的機會。
神皇在聽過之後,主動表示讓三王當日到場列席,所以此際薛懷義才敢拍着胸口表示自己有義氣。否則獻樂則可,是否引領三王出席,他是有些拿不準的,丘神勣的威脅多多少少還是給他留下一些影響。
這當中曲折,李潼自然不知,但見薛懷義如此義氣表態,心中的確感激良多,拉着李守禮並向薛懷義道謝。
「王是有心人,更難得趣才之外肯於任勞,諸事各存心底。勞累多日,想來疲極,今日之後,歸邸安養,以待來日獻樂!」
薛懷義又抬手去拍肩,表示鼓勵,落手卻覺手底一空,只見永安王已經軟軟委頓在地,臉色登時一變:「人來,人來!快快扶助大王!」
一陣雞飛狗跳後,當李潼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仁智院自己居舍中。外間傳來嫡母房氏訓斥聲,大意責怪李光順等兩個兄長怎麼能讓幼弟勞心至斯,苦學也該有個尺度。
他這裏剛一動,榻側垂首抹淚的奶媽鄭金已經察覺到,俯首想要發問,李潼抬手表示自己無礙。
他這次昏厥,還真不是身體虛弱的原因,生活環境好轉,自己也在有意的鍛煉,身體已經健碩許多。心力耗損之餘,更多的還是心情從長期的極度緊張到驟然鬆懈,真是繃不住了。
身在絕境、沉浸數月之久,一絲希望看不到,只是危險越來越逼近,諸多鑽營努力,總算看到一線曙光。當中滋味,也實在難於言表。
李光順他們兩個,被娘娘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但也總算口風很緊,沒有講出他們三弟不是因為用心苦學、而是被舞樂戲弄累成這樣。
因為這一插曲,房氏再怎麼希望三子能卓然成材,也不願讓他們再在年前到內文學館,甚至吩咐宮人收起少子房中所有筆墨書籍,只准他鹹魚安養。
這種待遇,也實在是讓李潼哭笑不得。不過大酺獻樂事情已經確定下來,年前年後這幾天,也真的沒有別的事情要操心。
晨昏問省之餘,便是拉着李守禮在李光順房間中練習各種時禮,務求到時能夠表現得無可挑剔。當然他也明白禮節錯不錯其實沒有什麼影響,跪得再怎麼標準端正,該死還得死,只是不想自己閒下來。
臘月自有儺戲傳統,娛神求恩。太妃房氏雖然謹慎度日,但對這一點卻是非常重視。李潼記憶中還有早年陋居冷宮,一家人插艾覆面的遊戲,是死去的少年李守義腦海中為數不多鮮活歡快的畫面。
眼下房氏還不知真正的死機正在逐**近,只覺得處境越來越好。
因為條件轉好,對於儺戲的準備也隆重得很,帶領宮人們準備各種器物道具,更是親筆刺血題寫盛傳於巴蜀的《長生咒》於素娟,讓李潼晝夜穿戴出入。
蜀中神仙范長生,道行深淺不說,名字就很吉利。所以蜀中也有小兒逢年身披長生袍的習俗,沾沾仙氣,無病無災。他們一家人在巴州待過一段時間,巴蜀相連,便也習此民俗。
民俗方面,不過求個心安吉祥。可是看到嫡母房氏刺自己的血去調墨,李潼還是大感吃不消,得虧這長生咒幾百字並不長,否則真怕還沒解決掉丘神勣這一威脅,娘娘房氏先為自己禳災祛病就流干血了。
這噱念之餘,那種暖暖的親情愛意也是讓李潼感念良多。他兩世為人,真要講到心理年紀,其實跟現在的房氏都差不多,也不可能就在心裏把房氏當作母親對待,晨昏問省,還是禮節為主。
但見房氏這一行為,也的確讓他感受到在這冰冷宮牆內,親情對人心的慰藉。相守相伴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很能融入這個家庭中,不再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無根過客。
轉眼間,新年漸近,仁智院中也開始張燈結綵,添了許多節慶的氣氛。家人們出出入入多有笑臉,即便是李光順那種明知大禍又心思沉重的,也偶爾會露出一些由衷笑容,並樂得給小妹李幼娘牽馬悠遊。
除夕的前一天,有中使宦者來到仁智院,代表皇帝李旦看望他們一家。
「歲末更新,諸禮在設,大家恐難趁空暇禮問宗親,先恭問太妃體康,並問大王等安好。」
中官四十餘,自陳名為曹維,看起來要比仁智院楊緒那一臉奸相有氣度得多,如果不是因為頜下無須,李潼甚至還以為對方或是學士之流。
由仆傭推及主人,李潼推想他那個四叔應該是氣度不差。
雖然同在禁中,但彼此卻少見面機會。他腦海中有關記憶,還是在幾年前新年似乎見過皇帝李旦一面,但有關記憶模糊凌亂,李潼偶爾思及,也拼湊不出李旦的清晰面貌。
不過每逢重大節日,中使來問,這種記憶是有。此前一家人處境寒陋,甚至每每中使來訪成了李守禮日常念叨盼望的日子,因為每每這時候,才會有一些用物美器隨同送來。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隨同中使而來的,有諸類衣食起居之用,甚至還有守歲、驅邪等所用的巨燭、沉香、桃符之類。如今仁智院處境轉好,東西未必是珍貴難求,但這品類諸多,簡繁俱在,可見備禮者是真的用心了。
有一點讓李潼比較意外,是中官曹維行至他面前,從禮盒中掏出幾卷經卷恭敬呈上,並說道:「年中厄事,大家有聞,後知大王安在脫厄,也是心懷大慰。並知大王有養生之趣,有樂道之心,併兼筆力少勁,手錄《內篇》諸卷,賞於大王養趣養生。」
李潼聽到這話,心情真是五味雜陳,乃至於隱有幾分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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