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來擾,還請大王不要怪罪。」
田大生剛才在王府幫忙接待賓客,小飲幾杯,雖然沒有什麼醉態,但臉龐也是通紅。
「我與田翁,不必言此。」
李潼讓人送上冷飲,示意田大生入席座談,望着田大生略顯清減的樣子,他又忍不住嘆息道:「早前初入坊居,田翁便犯險來陳。至今境遇小有轉機,俱仰眾力啊!」
對于田大生等人,李潼是真的心存感激。人在困境中時,哪怕幾句能夠暖人心脾的話語都足以讓人銘記不忘,更不要說田大生他們是真正幫他良多。如果沒有這些不起眼的市井義士奔走,他也不能把握住機會、爭取到真正的轉機。
「大王不因仆等卑鄙而看厭,肯託事驅使。仆等所勞只是奔走,實在不值得功事夸美。」
田大生講到這裏稍作遲疑,然後繼續說道:「仆夜中來見,是向大王辭行,怕明日沒有機會當面訴情……」
「辭行?田翁要去哪裏?」
李潼聽到這話後便愣了一愣:「是不是在外那些義士有什麼疑難?你等忠力、性命事我,我自有責任庇護你們周全。無論大小疾困,直言即可!」
「大王仁義無雙,仆等幸遇恩主,只是故情難了,事積年久,也該有一個了結。」
田大生講到這裏,神態變得嚴肅起來:「周興狗賊被逐遠外邊,正是殺賊的良機。故義諸眾性命相約,要野中奔逐誅殺惡賊!仆舊受郭公大恩,血仇豈能置身事外!如今大王恩眷在享,四郎也已經安在北衙千騎,人情事務都有託付,這些餘事自有僕等擔當!」
仗義每多屠狗輩,田大生此人樣貌或是不乏市儈精明,但是尚義不落人後,尤其講到這些的時候,更是語氣堅決,頗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氣概。
李潼聽到這話後便從席中站起來,並也正色說道:「郭公餘恨,我也一直記在心裏。田翁若以事問我,我是覺得周興多行不義,如今衰態已露,待我入朝之後,必會廣結同仇之眾,明罪殺之!即便不為人間的公道,只為諸義士深情助我,同仇尚義,豈田翁等不落人後。」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對於周興這種視人命為草芥的酷吏,李潼自然也沒有什麼好感。
此前受困於丘神勣的威脅暫時沒有將周興列作首要目標,可是現在已經沒有短困,隨着自身處境轉為安穩,他也想為世道盡一份自己的力量。
倒也不必夸美什麼道德大義,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裏能夠過得去,人生在世,活命之外,總要要為自己留下一點可供咂摸回味的事跡。
所以剛才在與李敬一閒聊的時候,李潼也在旁敲側擊的試探這些人對周興其人有沒有什麼想法,希望能夠尋機借力的搞掉周興,讓這傢伙不要再繼續為害人間。
田大生聽到這話,自席中俯身而拜,並將發頂幞頭解下,額頭緊貼在手背上:「仆等有此決定,正是不願大王介入太深。周興這個狗賊血食人命,一身髒污,即便除之,也要被濺半身膿血。
大王身位所系,絕非區區眼前,未來、未來……仆是拙言淺見,所見唐家氣運流轉,復興也將應在大王。草莽之徒,或許不足相論大事,但一點赤誠血性,今日不動,又怎麼能空待來時?」
李潼聞言之後,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後彎腰將田大生扶起來,且真摯言道:「氣數興廢,不在幾人私論。眼前今日,蒼生不必待我,唯門下幾人休戚相關,田翁與我,相契微時,我如果只是臨事惜身,又怎麼敢自誇天時感應?
你等閭里義士故情執念,我是由衷敬重這一份頑強。既然心意已定,我不強阻你們趨義赴險,但是心意拳拳之外,也要小心觀情,不為惜身,只為成事。短留幾日,容我小探周興驛路行程,咱們內外施力,便在行途除此惡賊!」
原本李潼是準備在規則之內解決掉周興,但田大生等人這一點用心也讓他感動。
不過周興此番離都,也不是白身流放,是作為監察御史前往河西提押韋待價等罪徒,這一路行去,身邊肯定也少不了軍士護從。田大生等人如果只是倉促出尋、伺機截殺,成功的幾率不會太高。
此前李潼被金吾衛兵眾堵得死死的,消息來源有限,能夠施力也實在不多。不過他如今處境又有不同,想要打聽一下周興的行止底細,也只是幾句話的事。更何況周興這個傢伙仇家遍野,也不會有幾人樂見他仍招搖在世。
世道繁複,幾家歡喜,幾家憂愁。旁人風光與否,無改周興眼下的憂困。
得知丘神勣被私刑處決之後,周興心裏也是充滿了危機感。如果丘神勣是被明論於案,周興反而不必這麼擔憂自身。
他經手的罪案不知凡幾,對司法的各種程序也都瞭然於心,也有信心在論刑的過程中,將自身與丘神勣撇得乾乾淨淨。可是現在,丘神勣就被這麼不明不白的幹掉了,也讓周興沒有了為自身洗脫的機會。
早朝結束之後,得知自身新的任命,周興心裏也是喜憂參半。喜是喜在神皇陛下並沒有完全放棄他,雖然暫免刑司職事,但還給他保留了直達天聽的渠道。
丘神勣久為南衙大將,其人一死,餘波勢必不小,而周興與丘神勣過往聯繫密切,在這樣的情形下暫時離開神都,倒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免於遭受波及。
可是他這樣的幸進刑徒,也尤其需要依傍在神皇威壓之下,一旦離開了神皇的羽翼庇護,自身也會淪為旁人攻擊的目標。
返回官署之後,周興趁着還未卸職,即刻吩咐人將弓氏罪卷送來己處,希望能從這當中挖掘出新的內容出來,想要給自己爭取一個留在神都的餘地。
他是希望自身既能留在神都,又免於遭受丘神勣之死的波及,弓嗣明入刑之後留下的這個洛陽令職位就是一個上佳的選擇,既可以保證自身留在畿內,又可以避開台省中的暗潮湧動。
「外邊在吵鬧什麼?」
本身便煩躁不已,苦思對策,突然外面又傳來人語喧譁聲,周興更加的不耐煩,開口喝問道。
一名刑司吏員上前小心翼翼說道:「回稟侍郎,河東王短時轉遷,再歸鸞台領敕,部員們所論正是此事。」
「這位少王,呵,也真是好運氣啊!」
周興聽到這話後,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後便自嘲似的苦笑起來。尤其想到此前不久,丘神勣還催逼他構陷少王,可是眼下原本威風凜凜的丘大將軍已經是死無全屍,但少王卻否極泰來,變得風光起來。人生際遇,也實在是玄奇難卜。
「是了,不知少王與丘某之死究竟牽連幾深?」
周興心裏念頭偶生,此前由於丘神勣施壓的緣故,他對少王一家倒也保持了不小的關注。
此前對丘神勣說唐家余脈、一一剪除,倒也並非純是拖延,前日將恆山王之子李厥送入南市處決之後,他就在考慮有沒有可能將嗣雍王一家也捲入進來。畢竟就算沒有丘神勣的緣故,這也是他的本職工作之一,可是朝會上發生的逆轉打亂了他這一思路。
「少王獻瑞經、求自保,得取神皇歡心,短時之內或是不能撼動。但武氏諸子必不樂見少王此時的風光,如果能夠案指少王,或能借武氏之力留在神都。」
想到這裏,周興心情變得燥熱起來,他倒是記得少王與弓氏罪案似乎有什麼牽連,不過一時間倒是想不起具體細節,於是便又拍案喝道:「刑卷怎麼還沒有送來?」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名年在三十多歲的刑司主事緩步行入,並對周興拱手笑道:「侍郎、啊不,御史真是勤懇,解事之日,仍然操心案牘,實在是我輩楷模。但閣下也久在刑司,應該體恤卑職等為難之處,卷宗隱秘,事關重大,實在不可濫示事外之徒……」
「胡元禮,憑你也配來面辱刁難我?你信或不信,即便我不在刑司,要案殺你等區區下吏,不過轉念之內?」
看到對方那幸災樂禍的嘴臉,周興神情頓時不悅,拍案而起,怒視對方。
主事胡元禮聽到這話後只是撇撇嘴,卻沒有多少畏懼之色:「卑職雖是不才,幸在坦蕩無垢。秋官諸事,不屬憲台,閣下若再繼續咆哮此中,恐是要失迎送的體面!」
「好,好得很!我雖然短解案事,但歸來之期不遠,待到復直此案,便以此獠立威!」
周興氣得臉色漲紅,頓足喝罵兩句:「滾出去!郎官交割了事,不是卑鄙下吏能見!」
胡元禮聞言後嘿笑退出,只是站在門口又指着幾個吏員訓斥道:「你等走卒,侍在廊下,眼耳都要精明一些。署中筆墨器用若有遺失,唯爾曹是問!」
周興聽到這話後更是大怒,但心內也是警覺暗生,自知人緣實在不算好,一旦久離機樞,必會被人離間疏遠,還是要想辦法,儘快重回神皇視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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