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聽到這話,不免眸光轉冷,心生不悅。
西京這些豪強們,雖然在武攸宜的欺壓下忍氣吞聲,但也絕不是什麼善類。故衣社雖然如今聲勢不小,但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寒人庶眾黨結為友,不足重視。
事實也的確是,故衣社雖然十數萬徒眾,但組織本就分散,人眾散在兩京之間千數里廣袤區域當中,哪能比得上那些地方上深耕數代人之久的鄉土豪強。更不要說關隴這些豪族幾佐帝業,能看得起那些蟻眾才怪,無論私結與否,也都可欺可壓。
蟻民不足為患,不只一時的觀點。早在隋時,隋煬帝初征高麗,山東、河北等地已經民變頻頻,但真正動搖隋業根本的,還是楊玄感作亂。最終定鼎天下的,又是同為關隴出身的李家。
李潼也不是看不起這些關隴勛貴,但就算是祖上英雄輩出,但幾代人養尊處優下來,基本上也都廢的差不多了。
除了趁着地利條件搞搞宮變、個別人物基因突變的返祖之外,整體已經可以說是不當大用。這一點在武周代唐和安史之亂中體現的最明顯,實在是已經祖風不再。
李潼雖然也有籠絡關隴勛貴的想法,但更看重的也還是他們所遺留的祖蔭,以及這麼多年來於朝野之間、特別是在南北兩衙禁軍體系中所積攢下來、那種珠絲密結的人事關係。對於當下人物,心裏評價並不算高。
他擺出這樣一個架勢來,那些人家要借道發財,他倒是不怎麼在意。可是吃相做的太難看,總是讓人心裏不爽。
世道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李潼雖然心裏不怎麼舒服,但眼下主要針對的還是武攸宜……是了,武攸宜!
他腦海中靈光一閃,又抓起賬簿細察一番,心中思緒飛轉,指着賬簿上幾戶人家,包括竇家在內,低聲叮囑田少安:「揀選一些耳目靈活的卒力,去暗查一下這幾家近日所計,他們海吞巨貨,未必是作尋常謀利助勢。」
田少安上前領教,待看到名目後又說道:「恰是這幾家,雖然收取巨貨,卻又嚴囑不准外泄,說是如果聽到外間有什麼相關風傳,余資尾款不再支付,還要追究泄密之罪。」
李潼聞言後點點頭,對此並不奇怪,他所指出這家,都是關隴門戶中與武攸宜積怨頗為深刻的幾家。因為出價低廉,幾家近乎包攬故衣社在西京附近過半存貨,似乎對時機的看好,還要更甚於李潼這個謀事者。
不過李潼並不覺得他們幾家是單純的牟利,當中肯定是有着更深刻的謀計。特別如竇氏這樣的外戚門戶,武周代唐對他們的聲勢挫傷才是最大的,如皇后劉氏一家,革命之前便幾乎被滿門殺盡。
竇氏雖然舊日門庭顯赫,但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險,李武奪嫡的爭鬥中,他們就是天然的擁李派。像武攸宜謀奪曲江園業,首先下手的便是這幾家外戚,讓他們失財又失勢。
至於這幾家打的什麼主意,李潼也不好說,因為可能實在太多了。但有一點李潼很清楚,那就是這幾家再怎麼折騰,也難折騰出一個好結果,反而有可能讓關中和朝堂形勢更加嚴峻。
不過李潼也早習慣這個時代人眾不甘寂寞的狂野作風,凡有所謀都得預留變量以供亂中取機。暗中查探一下他們在私謀何計,也是有備無患。
田少安領命退出,吩咐走卒去傳達少王囑令。
李潼有些心緒不定,又在房間中枯坐片刻,過了一會兒,門外有侍者入告園中聲伎又演成新曲。他心中正有煩躁,索性起身準備觀戲、稍作消遣。
楊麗新修的這座園邸,不獨以櫻桃植株繁盛而著稱,各種樓宇亭台也都多有可賞。
李潼穿過櫻桃園,往內處行走,不多久便來到一座小樓中,身在樓外已聞鶯聲,走進去後便見自家娘子唐靈舒正在席欣賞台上聲伎歌樂。
「是因為有我跟隨,大王趣樂不能盡興?」
唐靈舒見大王行入,連忙起身相迎,並低聲問道。
李潼拉着小娘子往席中行去,一邊走一邊笑語道:「尋常也是如此,半日園中勞事,半日游賞杏園。你閒在這裏,是不是有些無聊?」
「怎麼會,這些娘子都聲樂動人,真是我見猶憐。」
「可我卻不是桓大將軍,威赫有欠,功祿更缺。」
李潼笑語說道,並對同時迎上來的楊麗點了點頭。
樓里除了平康諸伎並王府群音聲之外,還有那個平康坊的莫大家。
李潼對這女子聲技印象深刻,此前又偶知其人居然還借楊麗之手向故衣社捐輸重金,不免更生親近。適逢櫻桃園多集平康聲伎,索性將她禮請入園,管理並與自己府上樂師們調教這些聲伎,為之後前往神都獻曲作準備。
「內子簡禮,有勞方家關照。」
李潼對這莫大家也很有禮貌,入席之前先打聲招呼。
「娘子率性天真,並得大王平易風範,不因妾等聲伎卑賤見疏,妾等自感榮幸,哪敢夸言關照。」
莫大家口中笑應,望着眼前一對璧人,心裏卻頗有感念。
少王俊雅才高、不需多提,或有風流之名過於濃熾,以至於讓她懷疑興弄雅集只是為了將平康聲色召入園中供其狎樂。
可是入園幾天,所見少王行止都分寸有度,哪怕私室相對也無露猥褻,似乎真的只是專情舞樂方伎,遠不是**亂懷的放蕩模樣。
今日所見這娘子,也並不像尋常高門貴婦或高傲或厲怨,雖然言中不乏暗探少王園中行跡,但也心機淺露,自有一種情迷小婦人的嬌憨,卻不是傍門閨怨的淒楚。
由此可見,這位少王家風簡約豁達,不像她舊日遊走高第,所見或森嚴苛刻、或浮華積穢。能夠在這樣的門庭供事,也讓她心態輕鬆,多有知足。
但是想到舊友楊炯所言,她心裏也難免有些陰霾,想不通世道中人何苦為難這樣一位與人無害的少王。
少王入席之後,台上舞樂繼續排演。能夠入在此園的,都是杏園大眾每天評出來色藝俱佳之選,本身已經不俗,知道少王挑選她們是為了擴編祝壽新戲,能有機會直登神都大內繁華舞台,一個個自然也都十足賣力的表演。
諸戲演完之後,少王將群伎表現優劣各作點評,並吩咐康多寶、莫大家等內外高手繼續側重調教。
正待起身攜自家娘子前往杏園觀戲之際,莫大家卻上前輕聲道:「大王請留步,能否稍屏余者,容妾私言陳述幾句?」
李潼聞言後便頓足,稍作沉吟後示意莫大家跟隨進入樓里一間側室,只留下唐靈舒並楊思勖,這才望着莫大家笑問道:「不知方家所陳何事?」
「賤名單行卓,大王呼名即可。」
莫大家並不入座,只是垂首席前輕聲說道:「賤籍草草幾十餘,生無可表,人情薄眷尚存幾分。前伴舊賓同游,也是世道中一位馳名才家,言稱有人意使他以才情攻擊大王……」
「所言舊友,是不是華陰楊令明楊學士?」
李潼聞言後便笑語問道。
莫大家聞言後先是一驚,而後釋然一笑:「大王真是高智捷思,事無可隱。妾一介賤籍卑流,本不該妄干貴人事情。但見大王確是守行篤趣,論事大益平康娼女,不忍見仁德無辜受害,斗膽有告……」
「多謝莫大娘示警,你等聲伎安在於事,我雖然不為世道普寵,但閒情安守,包庇一二人事還是有餘。」
莫大家惴惴相告的,於李潼而言不是什麼難度的事情。他如今才譽不低,也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於詩才奪色,如今西京集聚才流,尤以楊炯才名最大,但楊炯卻沒有這麼做,李潼也樂得兩安。
至於指使楊炯的人也不難猜測,反正非武即李。如果細算起來,可能一些擁李的唐家老人對他怨念更深。
莫大家所言對李潼雖然幫助不大,但可喜是她這份態度,其人藝名早著,不免遊走西京諸權門貴第,這份見識能夠幫他釐清西京權門之間那些盤根錯節的人情瓜葛。
他方待整理思路,準備詢問一些事情,突然門外響起一個嬌媚之聲:「請問河東大王是否仍在?」
房門被打開,李潼先見兩名神情尷尬的護衛,在他們身後則站立着一名穿着薄紗衫裙、體態半掩半露,媚態十足的伶人。
那伶人一副刻意的魅惑,房門打開後見房室之中多人,神情不免一僵,忙不迭強笑一聲:「奴前在別廳案習器舞,知大王招戲才匆匆呈技,情急失禮,請大王恕罪。」
莫大家這會兒神情也有幾分尷尬,明眼人誰又看不出這伶人打的什麼主意,心裏暗罵不識趣,但還是連忙解釋道:「此奴名玉珠,昨夜方選入櫻桃園,未知園中規令,因有失禮……」
口中雖向大王解釋,眼神過半落在大王席側那唐娘子身上,那娘子雙唇微抿,看不出喜怒,但想來心情不算好。
李潼這會兒也頗覺尷尬,平日往來都是無事,怎麼今天就有人近乎敞懷的獻媚?他自己倒是無愧,但為小娘子心情計,還是板起臉來冷聲道:「戲無不可堂演,無需求私,日後園中不要再留此伎。」
那伶人本有忐忑之態,魅意大失,聞言後則更露惶恐,撲拜在地膝行入前並作泣訴:「奴真知罪,懇請大王勿逐……」
兩名護衛俯身去捉女子,那薄紗衫裙手落即裂、更是露出大片嫩白肌膚,伶人身健靈巧、無顧**,借勢脫開,更直向少王席前撲去,滿室都有肉光泛香,就連楊思勖這個太監一時間都眼神一滯。
「大膽!」
唐靈舒見狀更是坐不住,怒喝一聲側身翻起,抬腿便抽向那豐腴肉滿的伶人。伶人翻地避開,一手扯下彩緞抹胸,另一手竟然於胸下翻出一柄利刃,揮手直刺席中少王!
砰!
李潼抓起桌上用作茶盤的平脫漆器,直接拍在了撲殺而來的伶人面上,同時有些不滿的瞪了舉手遮眼的楊思勖一眼:你個太監還講究非禮勿視?
同時他心裏也是不免慶幸,回望後翻癱臥在地、已經一頭血水但身材仍然誘人的伶人,如果不是他家小娘子在側飛醋,肉色招搖之下,他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不會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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