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近崇仁坊王邸門前,楊麗抬眼望去,只見到坊街上車馬滿盈,各家豪奴分散其間,其中就不乏她早前去拜訪請託的對象。
只是眼下那些人站在這陣仗當中,一個個垂首含胸,姿態恭順有加。如果不是楊麗記性尚可,實在不能將這些人與腦海中那趾高氣昂的姿態聯繫起來。
她家馬車駛入崇仁坊後,自有街鋪武侯上前問明是前來拜訪少王,然後自有街徒上前將他們引入邸外閒地安頓車駕。
下車之後,楊麗看到一架外飾華美的檀木香車正停靠在王邸外牆下,忍不住驚呼道:「譙國公家徒也與大王有誼?」
楊顯宗被家人攙扶下車,聞言後便嬉笑道:「阿妹能見車識人,可見在西京人面廣闊,家業托你,真是良付!」
楊麗白他一眼,悶聲道:「這車正是我送出的,因此還被別家埋怨,言我具禮輕重不均。他們是不知物事辛苦,這一架車用料如何不說,單從安南運到西京,途耗已經倍余車價,可也只是泥牛入水,全無波瀾!」
「真是委屈阿妹了!你放心,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有!」
楊顯宗上前一步,不乏憐愛的對堂妹說道。
他們兄妹剛在這裏站定,另一側已經有幾名鮮衣豪奴招搖行至此處,其中一人更指着楊麗嬉笑道:「剛在對街眼望,已經覺得有些眼熟,走進來看,果然是楊家娘子。小娘子也真是足力健捷,邸中這位大王可是入京不久,便追聽到事跡來候拜?」
眼見幾人走近,楊麗眼神一黯,方待擠出笑容,楊顯宗前行一步,攔在堂妹身前皺眉道:「哪家走力如此無禮,當街呼喊別家女郎,不怕虧敗了主人門風?」
那幾人見楊顯宗高大英武,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後自有一人冷笑道:「蜀女近日欠於殷勤,原來是在西京傍住壯力。教你一個乖,眼前所立不是尋常門庭,高朋滿席,沒有閒流立足餘地。念在故情,良言相教,楊家娘子如果能再作慷慨,去東市走買一些酒食送來,我家主人宴了之後,引你道左拜見……」
「惡奴找打!」
楊顯宗聽這幾人言語張狂,心中更惱,提拳便往前行。
那幾人自恃人多,見狀後也只是各自冷笑,並挽起了衣袖要作大打出手狀。然而這時候,香車後轉出一名豪奴,指着兩方人喝罵道:「瞎了賊眼的匹夫,不見哪家車旁,滾去一邊打鬧!香車是我家郎主愛物,要是損害絲毫,扒了你們一身狗皮!」
幾名撩事豪奴見狀,嬉笑着收起架勢,向守看香車的那人連連拱手道歉,只是視線落回楊氏兄妹身上時仍是兇狠:「蜀狗不知天地廣大,有膽量到坊街外毆戲一場!」
楊顯宗不理幾人叫囂,只是轉頭對楊麗說道:「真是委屈阿妹了。」
楊麗深吸一口氣,而後嘆息道:「也知求阿兄明白,我不是無端怨你。」
那看守車駕的譙國公家人自然也是認識楊麗的,倒也沒有其他幾名豪奴那樣暴躁,只是站在遠處對楊麗冷聲道:「此處貴邸不是尋常,敬告楊家娘子不要在這裏逗留招釁。你請託事務,我家郎主閒來也有問,只道當中糾葛太深,助言幾句則可,也沒有閒力專問太多。」
楊麗斂裙頷首,向那人微作執禮:「多謝許老良告,家事憂困已經解決,今日冒昧登拜貴邸,正為告謝邸中貴人。」
那名譙國公家奴聽到這話,臉色不禁變了一變,滿眼的不敢相信,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見此處馬廄連接王邸的側門內已經行出數名王府仗身,直接邀請楊氏兄妹由此進入。
更遠處的位置,幾名挑釁的豪奴眼見這一幕,頓時驚疑不定,正待要拔足退後,側門裏又衝出數名王府護衛,指着那幾人厲聲道:「自己入前受縛,等你家主人罷宴來引!敢有走逃,逃得了賤奴,跑不掉主人!」
幾人聽到這話,神情更顯灰白,心中苦作掙扎,片刻後只能乖乖行上前去被王府護衛系入府中。
王府中堂里,歡宴正在進行,這也是為曲江池雅集造勢的一部分。因於西京留守武攸宜並謀此事,武攸宜也是樂見勢成,對此並不刁難,甚至還主動推動西京時流向王邸匯聚。
李潼正在堂上觀戲,聽到門仆來告楊家兄妹入邸求見,吩咐兄長代為待客,他自己則站起來往側廳行去。
進了側廳,楊家兄妹一同上前見禮,李潼見楊顯宗姿勢有些彆扭,轉又想起昨日塬上所見這兄妹打鬧的情景,不免莞爾,但還是忍不住笑語道:「怠慢家事,理應懲罰。但二郎還有事務系身,為此該要自惜啊。」
兄妹兩人聽到這話,俱都大生羞赧,不知該要如何回答。
「門私簡便,不必拘禮,入座吧。」
李潼擺擺手,自己先坐下來:「不是准許二郎短休幾日?是還有什麼事務難決?」
楊麗於席中搶先說道:「幸在大王恩庇,久困家門的糾紛終於得以解決。恩重不敢寄言待時,親身走拜,敬謝大王。」
「一樁小事,不值得念念不忘。」
李潼笑着說道:「我是事外閒流,不便議論太多。不過當中曲折幽隱,也聽家人淺言幾分。蜀中民殷物饒,難得你家這樣商義門庭不戀舊資,肯於苦行商途,轉濟關中。言則販業謀利,但也是合乎盈缺均輸的道理。
人或恥言商賈事跡,但也難免坐享於成。只要能夠恪守商義,不違律令,如果天下有什麼地方你們不能行及,那是王化還未可稱足夠莊重!」
聽到少王此言,楊麗心中也是不免大生感激。近日飽嘗世情冷暖,她倒是已經很難再為一時言語感動,但話由大王說出,卻感覺分外的入心。更且遊走權門,人多鄙言蔑視,肯如大王這般正視她家的更是罕有。
她避席再拜恭聲道:「家用所驅,勞於行走,不敢狂稱商義,只是恪守長久物力之功,絕無悖離律禮之亂。大王執公正言,民女感激不盡。」
「言重了,我也是先見你兄尚義風采,才信你家是篤禮之門。西京諸業,安在經營,如果再有這些閒情的滋擾,衙官仍是疏於理會,可以再入府細告。」
李潼吩咐劉幽求去做事的時候,順便打聽了一下這個楊家的情況,算是基本符合他的要求。
這戶人家家世比較清白,當然這個清白說的是沒有與時局中人家有太過密切的交流。其家所以能夠在蜀商群體中佔據一席,那是因為鄉業經營紮實,且掌握着許多嶺南商貿的渠道。
這一次受困是家長暴斃被同鄉刁難,而且刁難其家的人,李潼也有些印象,正是武周后期與二張兄弟關係比較密切的蜀商宋霸子。不過二張兄弟現在還不知在哪裏玩泥巴,那個宋霸子的關係則是魏王武承嗣。
說是關係,其實商賈門庭又哪能與真正的權貴平等論交,無非這個宋霸子美色進獻,是武承嗣的一個寵姬。但就算是這樣,已經能夠狐假虎威,壓着楊家輸出了。
武承嗣眼下正當紅,既是親王又是宰相,李潼也扛不住他,但也不至於怕了一個門下商賈。更何況眼下他人在西京,又與武攸宜互動密切,既然流露出來要過問的意思,西京這些衙官們自然也能識風向,放過楊家兩不相幫還是很乖巧的。
聽到大王溫言,楊麗更是眼眶微紅,她從婢女懷裏拿過錦盒,雙手奉上:「人離鄉賤,西險。民女近來頗受人勢刁難,大王良教如甘霖慰我。西京諸業自我散出,卻不得片言微助,眾知大王過問公道,原本所取產業盡數歸還,心知此非歸於人情,而是歸於王教,還請大王勿嫌賤業,笑納不辭!」
李潼抬手接過錦盒,忍不住打開稍作翻看,心則有些不爭氣的跳快起來,單單這裏面的產業憑證便顯示出這個楊家在西京財力豐厚,較之劉幽求打聽來的還要更厚實幾分,怪不得會遭人惦記。
如果真是金山銀山擺在面前,李潼也不能確定自己能不能忍得住,但如果只是一些地契,倒也還算豁達,他合上錦盒用手推回:「物歸原主,可見人情淳樸不失。一時刁難,不足厭世,產業安守,不必雜想太多。我愛人情趨我,並不貪求物業雜余,不是虛情矯飾,你兄該有所見。」
「我、我覺得,大王還是收下來是好!或許家用不虧,但眾用實虧,此前為了、為了……卑職還傳信家人求財,阿妹所以怨我,舊惡有此一樁。」
楊顯宗聞言後卻張嘴說道:「況且這些產業早已經分散別家,如果沒有大王的關照,更難集回。我家積儲豐厚,鄉產養生自足,這些西京外產益一家不如益萬眾。即便大王不收,我也是想收下!」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有幾分感動,這才是好員工啊,帶資入股,出錢出力,所陳述的理由都讓他無從反駁。果然小孩子才做選擇題,大王就是全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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