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內苑太液池附近已經是涼風習習,驅散了新秋時節仍然頗為猛烈的暑熱。位於太液池南岸的蓬萊殿早已經是彩燈高懸,燈火通明。
過去幾個月里,李潼在隴右見多了剛硬中不失粗礫的風物,再次見到大內宮苑華麗精緻的風光,心中不免生出幾分稍感陌生的疏離感。不過當見到家人親戚們早已經在殿前張望等待,熟悉的感覺便又湧上了心頭。
「祖母但需殿中高座,怎麼能在殿外飽受風吹。」
遠遠望見家人們最前方的太皇太后,李潼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的快行上前,抬手攙扶住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經略顯干細的手指緊緊握住了李潼的手腕,滿臉的笑容使得皺紋都淺淡許多,兩眼緊盯住聖人:「你祖母無礙、無礙,只想多看幾眼我的佳孫!隴邊風沙催人,聖人較年初黑瘦許多……」
李潼攙扶着略顯激動的太皇太后,笑語道:「些許形體的折耗,能換來國業的壯盛,我是甘之若飴。身感開疆靖邊的辛苦,更懂得珍惜守護這一份家業啊!」
說話間,他視線又望向立在太皇太后身側、同樣關切凝望着他的嫡母房氏:「唯因外事的忙碌,不能專心近前侍養恩親,還要請祖母、請娘娘原諒我的冷落。」
房氏聽到這話便上前一步,直從太皇太后手中搶過李潼的一隻手,欣慰中語調帶着幾分哽咽:「家事國事,我三郎一肩承擔。你親長只會心疼兒郎的辛苦,親人的牽掛怎麼會是聖人伸展抱負的負累!哪怕不能朝夕相處,但這一飲一食、榮華享受,哪一分不是深沐在聖恩眷顧中!」
說話間,房氏又一轉身將皇后鄭氏拉過來站在了聖人的肩側,望着一雙璧人滿是欣慰道:「拋開尊崇的身世,娘娘最開懷是見我孩兒家世祥和,兒郎在外勤奮創業、世道稱夸,新婦在家妥善經營、尊老育少,這樣祥和的家室,哪怕沒有榮華的襯托,也是人間第一等的美滿!」
李潼視線落在皇后身上,那臉龐仍然溫婉美麗,只是跟年初分別時相比瘦了許多,他便也抬手握住了皇后皓腕,語氣溫柔道:「別來歲月,辛苦娘子了。」
皇后聞言後嬌軀微微一顫,緊盯住聖人的明眸中情意熾熱,似有一座熱烈的火山被按捺在那溫柔精美的氣質下,握住聖人手掌的指節隱有發白,或因肌膚的親近略感羞澀,但卻不捨得低頭避開聖人注視的目光。
四目相對中自有情意綿長,皇后終究不便在諸宗親們面前流露更多親昵情懷,只是溫聲道:「寰宇天下俱我夫郎威風馳騁的王道領地,唯此內苑方圓之間是妾修養婦德的用心地方。人間諸事於妾不足掛齒,夫郎長行萬里,歸來必有飲食妥帖、全無煩惱的安心之鄉!」
李潼聽到這話後更覺感動,仍然頗感漂泊浪蕩的心境終於安靜下來,索性不顧眾人的張望,張開手臂將皇后擁抱在懷,皇后身軀先是略有僵硬,片刻後便也不顧那些閒雜視線柔順貼上,耳鬢廝磨之際低聲快語道:「寢中帷帳新設,此夜妾長待恩澤……」
聖人與皇后伉儷情深的依偎畫面又引起了在場宗親們的笑語稱讚,皇后偎在聖人懷中片刻後便又拾回了大婦氣度,脫開聖人懷抱、吩咐宮人引領入殿開宴。
殿內無設太過華麗喧鬧的張設與戲目,一眾宗親們席位環設,也並沒有太過分明的地位差別,使得家宴氛圍頗顯溫馨。
一眾宗親們將近半年沒有聚在一起,人員上倒也發生了一定的變化。諸家各自佔據一席,唯岐王李守禮一家最是醒目。
因是禁中迎接聖人歸來的家宴,李守禮倒也沒有讓太多姬妾出席,唯王妃獨孤氏並幾名為宗家添丁、得賜命婦的妾室們入宮。但即便如此,李守禮一家仍然橫佔了足足三席,在諸宗親中人勢最為壯大。
李潼見到李守禮這一家的架勢,心中不免生出幾分不服氣,視線在自家眾娘子身上流連一番,心裏暗暗決定接下來一定要大干幾場。
反正青海一戰結束後,朝廷肯定要消化休養一段時間,軍政事務處理起來也都會比較輕鬆。更何況他還專門收集了一批西蕃補藥,而諸娘子們也都情熱饑渴。
跟人丁興旺的李守禮家相比,李光順家人勢則就略顯單薄。因為李潼決定趁勢打壓南蠻諸蕃,李光順還要在蜀中逗留一段時間,出席家宴的唯有同王妃並一雙小兒女,為了不讓一家人顯得過於冷清,索性與小妹李幼娘家並在一席。
年初李潼離京的時候,這個小妹便已經身懷六甲,並在晚春時節平安生下一個男兒,自然讓一家人歡喜得很。唯有一點不美的,便是李幼娘那不省心的婆婆太平公主,至今還躲在河東不敢歸京。
不過皇后也提了一句,已經派人前往河東迎回太平公主,眼下已在途中,七月下旬便應該能回到長安、一家團聚。
李潼對此倒也沒有什麼意見,他這個姑姑的確是能折騰,但也擴大不到對時流政治造成什麼大的影響,雖然惹人煩躁,但看在他奶奶和自家妹子的面子上,可以稍作無視。
李幼娘雖然已為人母,但卻玩心不減。李潼在隴邊收集了一些稀奇玩物,準備帶回宮裏給兒女們開開眼界,但卻被李幼娘這個全無長輩自覺的娘子給霸佔。
眼下殿中包括自家兒女在內的諸家兒童們,倒有一半聚集在這位長公主席畔,各作諂媚央求的姿態,惹得娘娘房氏嗔怪連連,李幼娘卻樂在其中,不時拿出器物顯擺逗弄那些兒童們。
至於那個妹夫薛崇訓,倒是很有了幾分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與氣度,言行不失端莊,少年人的輕浮氣盛大大收斂,也不怯言事實,見解未必高明,但能看出是有着自己的一份思考。
對於薛崇訓的長進,李潼也是頗感欣慰。他倒不盼望這個妹夫能夠成長為朝中的肱骨能臣,但能明辨是非、不失輕重的把持,與自家妹子一生富貴安樂便足夠了。
如今凋零的宗室各有起色,家宴的氛圍也變得更加熱鬧起來。除了李潼他們一大家外,英國公李重福因往皇陵準備祭祖事宜沒有列席,但其夫人也被請進了宮中。
李重福身世頗為尷尬,雖然有着聖人的關照,但京中許多時流人家也少有與之交往密切,因此英國公夫人也並非什麼名門淑女,只是京縣一良家富戶女子,出席皇家家宴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少有發聲言語,悶坐席中乏甚言語。
英國公夫人雖然不怎麼起眼,但他家座席卻並未被人忽略,只因席中還有另一個明艷動人的女子,那就是讓李潼和他奶奶都頗感頭疼的堂妹李裹兒。
此時的李裹兒身穿一襲彩裙,一頭秀髮結成頗襯少女清麗的百合髻,儘管坐在席中乏甚引人注意的言行舉動,仍然吸引了相當一部分宗室子弟們的目光。
因為皇家刻意的冷處理,這女子早前在禁中引起的一系列鬧亂已經少有人知,知道的也都不敢宣之於口。在被英國公帶回邸中管教一段時間後,她倒也認清處境、言行作風大有收斂,才逐漸的出現在一些皇家場合中。
雖然沒有什麼出格的言行,但能看得出這女子為了今次家宴也是精心準備,衣飾妝容的點綴下,襯托的更加美麗動人,甚至就連禁中宮人們公認第一美人的唐貴妃素麵簡飾下都略有見絀。
美好的人事總能獲得更多關注,當這女子出現在宗親隊伍中時,頓時便吸引了許多人的窺望。
特別那些宗室年輕人們,更是頻頻的側目打量,表現的比往日更加活躍,希望能博取關注。只是一想到這女子的身份,這些自知此生無緣的小鬥雞們不免就黯然神傷,心情多有幽怨。
雖然吸引了群眾的關注,但李裹兒卻是俏臉嚴肅,除了向聖人、太皇太后等尊親見禮之外,對誰都不假辭色,像是一隻高傲的天鵝、只願獨自美麗。
但每當視線落在聖人身上、特別察覺到聖人並未對她投以更多關注時,那美眸眼角總有幾分淒楚流露出來,落在一些不知內情的年輕人眼中便暗生憐惜心疼,難免猜測芳心恨誰?
英國公一家人之外,殿內血脈最親近的便是北海王李成義兄弟們了。
原本因為已故相王的緣故,李成義兄弟們在時局中頗遭牴觸,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特別是青海大勝讓聖人權威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許多早前敏感的人事因素也就漸漸的流於尋常,李成義兄弟幾人身上的特殊意味漸漸褪去,成為普通的宗家近親成員。
今日列席的有北海王李成義、安平王李隆范。至於嗣相王李隆業則不與兄長們同席,而是坐在了房氏身邊,言談間跟岐王與長公主等甚至比幾名胞兄還要更親近,一方面來往的確更頻繁,另一方面大概也少不了王美暢這個外公的朝夕教誨,刻意的疏遠幾名胞兄。
李隆業這樣的處事態度也不是沒有收穫,房氏心機不深,已經將這個乖巧的侄子視為養子,甚至還熱心的幫忙張羅訪聘王妃。
至於北海王等雖然年紀更大,但是因為沒有親近長輩幫忙籌備,婚事至今仍然沒有頭緒,唯各自收納了幾名姬妾。
臨淄王李隆基並沒有列席今日的家宴,常在萬壽宮侍奉太皇太后的昭容楊喜兒倒是提了一句,似乎臨淄王近日又惹怒了太皇太后。但真正讓李隆基沒能列席家宴的,是縣主李裹兒宮門相見時的惡語相向,讓臨淄王羞慚退走。
這些瑣事李潼懶於深問,隨便聽一聽只作一樁消遣。還是那句話,如果這些小子們能夠安分守己,李潼也犯不上對他們窮追不捨、斬草除根。
其他在場的宗親們也有十幾家,感情便談不上複雜還是純粹,各自安守本分,該歡笑時歡笑,該歌頌時歌頌,使得正常家宴氛圍良好,充滿了歡樂與溫馨。
席中,李潼對新平王李千里態度要比旁人更加和藹,一方面追尊倆爹的禮事需要李千里這個宗中長者站台操持,另一方面則就是因為李禕的緣故。
李禕是李千里的侄子,同出故吳王李恪一脈。這一次青海之戰,李禕身在前部總管郭知運麾下,作戰勇猛、表現出色,也讓本就對李禕頗有栽培之心的李潼大感欣慰。
未來隨着時局越發穩定,同王李光順、岐王李守禮都是需要逐步淡出朝堂,不再承擔具體的軍政高位,但是朝堂中仍然需要宗室力量的存在。
李潼此前也任用宗室,諸如長平王李思訓、新平王李千里,但這幾個老油條任用起來、心理上總存在着一些隔閡,遠不如李禕這種在自己培養下成長起來的少壯後進放心。
拋開歷史上固有印象的影響,李禕這小子在青海此戰中敢打敢拼、勇創功勳,也讓李潼對他深寄厚望,愛屋及烏之下,對李千里也客氣起來。
「青海此役,諸軍勤功、累創大勛。禕雖年少,但不以身世矜守、勇馳陣前,功參上等、名列前茅,確有璋器之質,堪為宗家後進表率!」
聽到聖人對李禕評價如此之高,在場諸宗親們望向得意洋洋的新平王時,也都充滿了羨慕,再瞥一眼自家那些忍不住向縣主李裹兒斜視的兒郎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各自心裏都暗作決定回家後一定要將這些不成器的兒郎們敲打教訓一番。
一場家宴進行了一個時辰出頭,因知聖人旅途勞頓,又察覺到皇后與諸妃嬪們頻頻望向殿角屏後的滴漏,諸宗親們也都各自識趣,紛紛起身告辭。
宴席散了之後,李潼又與諸娘子們分別將太皇太后與嫡母房氏送回寢宮,然後便一起閒步走回皇后寢居。
隨着距離皇后寢宮越來越近,溫馨的氣氛逐漸變得微妙起來,諸娘子全都低頭緩行着,沒有一個主動請辭告別。
李潼行在當中,甚至能從那衣袂摩擦聲中聽出幾分寸步不讓的金鐵之聲,側首望向皇后時,只見到皇后嘴角緊抿着,眉梢不斷的向他暗挑示意,算是為數不多的忿情外露。
李潼見狀後乾笑一聲,又轉頭望向身邊諸娘子,見她們或是對自己故作視而不見,或是不作掩飾的瞪眼直視,心裏不免暗嘆一聲,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人間情事,不論身份貴賤,哪裏又有那麼多的齊人之福?大丈夫要保家室和諧,終究還是要靠腰力說話!
一念及此,心中頓時壯懷激烈,他便望着諸娘子們笑語道:「寡人有疾,何辭良藥!娘子們愛我深切,自有大幄能容!」
見聖人開口,皇后本來頗懷期待,卻沒想到說出來是這種色壯膽怯的言語,但又忍不住嗤笑一聲,索性拋開心緒雜念,抬手抱住聖人臂膀,望着諸娘子們微笑道:「聖人久行新歸,難免筋骨勞累。思渴娛戲需要量力安排,此夜容我先將別來家務細告……」
聽到皇后說自己要量力,李潼頓時心生不忿,正待豪言我要打十個,諸娘子們終究不好再繼續跟隨,各自告辭散開。動作都那麼默契,顯然並不是不能體恤聖人勞累,除了的確相思催人之外,也是將此當作一種情調。
但本着輸人不輸陣的原則,李潼還是表現出一副恐不盡興的失望,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嘴唇已被皇后縴手覆住:「情思之火,日久愈熾。別來貪歡,難免尺度失防。春水怒漲,疏導不善必成泛濫之患。少年夫妻,尤需守望長情。請三郎容妾此夜獨承撻威,來日才有侍寢列序的分明……」
講到這裏,皇后手指滑下握住聖人手掌,尾指在這掌心勾劃,明眸生媚,香舌輕吐:「聖人在外征戰,自是軍令嚴明。六宮脂粉,亦妾帷幄將士,此身試威,確是力弱難敵,擇日再戰,帷中自有露盤幾疊……」
皇后這一番話,既有規勸,又不失挑逗,特別那端莊之下的媚意橫生,更讓李潼愛之入骨,反手將那不安分的小手緊握掌心,然後便拖着皇后大步向寢宮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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