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轟鳴聲中,蕃軍設置在赤水上游、多日以來苦苦維持的堤壩終於坍塌,蓄勢已久的河水頓時如猛獸一般奔瀉而出,那翻滾的巨浪拍打在岩壁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一時間此方天地仿佛充斥着滅世之威能。
這時候,唐軍在堤壩另一側連日以來所修建的泄洪工事便發揮出了極大的作用。洶湧的河水居高泄下,若是沒有充分的導流與勢能的疏散,必然會向四野泛濫橫流,將牛心堆下的平野化作澤國。
不過現在,加寬加深的赤水河道容量大增,河道兩側分流出來的蓄洪溝渠又很好的分導出河水所蘊含的澎湃勢能。雖然也有一部分流水蔓延出了河溝,但勢頭已經不像最初那樣猛烈,沒有對平野上的唐軍大營形成任何的衝擊。
河水還在肆無忌憚的向下奔淌,而唐軍將士們則如另一股洪流一般逆勢而上,很快便完全佔據了牛心堆蕃營。太陽還沒有完全移至中空,郭知運已經站上了遠望多日的牛心堆坡頂。
「可惜了……」
郭知運深吸了一口坡頂飽蘊水汽的空氣,有些惋惜的嘆息一聲。
隨着水流的涌動,牛心堆比較低緩的坡度也有一部分被不受控制的河水所淹沒,彼處還有一部分沒有來得及拆除的營帳與來不及撤離的蕃軍役卒也都被洪水吞沒,水面上還有一些抱緊浮木的蕃卒正在倉皇的喊叫求救。
而在牛心堆的正西側山道之間,戰鬥仍在進行着,被唐軍攔截下來的一些蕃卒仍想拼命衝出一條逃生之路。但有更多的蕃卒則直接丟棄武器,跪地乞降。
連日來的僵持對峙,唐軍終於瓦解破除了蕃軍截斷水流的困阻之計,但郭知運仍然有些不滿意。因為蕃軍崩潰的實在太迅速,讓他一系列的構計佈置沒有收到最大的效果。
隨着唐軍攻克周邊各處堡壘據點,將牛心堆給徹底孤立起來,其實接下來唐軍主要目的已經不再是衝破蕃軍的牛心堆據點,而是要吸引更多的蕃軍投入到這一個註定要失敗的據點中來。
可是蕃軍只進行了一輪的增兵,在嘗試強攻狼絕山口未果之後,居然便開始放棄牛心堆進行撤離,這不免讓郭知運的計劃所達成的效果大打折扣。
「是不是我軍表現過於勇猛,讓蕃軍太過膽寒,才提前撤離?」
郭知運忍不住喃喃自語的檢討着,按照蕃軍對牛心堆與赤水源的人力投入來看,他們是將這一困阻之計當作一個重要的戰術在執行着,應該不會這麼快便放棄這一戰術的執行。
而且從接下來牛心堆蕃軍撤離的過程看來,全無條理、一片混亂,根本不是有計劃、有組織的撤離。這也同樣有些詭異,因為唐軍根本沒有對牛心堆發動進攻,沒有進行正面的軍勢壓迫,按理來說,蕃軍不至於連這樣的承受力都沒有。
郭知運這裏還在檢討己方將士們太過勇猛、不懂收斂,以至於蕃軍過早的崩潰、讓戰果不如預期,提前衝上牛心堆並奪取烽堡的唐軍將士們則已經將烽堡內人事肅清,前來進行奏報。
拋開烽堡內繳獲的圖籍、器械等物不談,在那些俘獲的蕃軍將士當中,有一名俘虜頗為引人注意。那人年紀不大,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又不像是戰鬥中負傷的模樣,身上的衣袍雖然略顯凌亂,但仍不失光鮮的本色。
但這還不是那名俘虜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其他俘虜要麼垂頭喪氣、要麼戰戰兢兢,但這個瘸子則不然,雖然臉上也有驚恐之色,但在押送途中卻是不斷的左右張望,且嘴裏喋喋不休,試圖要與押送他們的唐軍將士進行交流。
唐蕃之間雖然為敵多年,但大部分的蕃人還是不通唐語,能夠用唐人語言進行交流的基本上在蕃國也不是什麼普通人。
郭知運看到這一幕,招手示意將這名俘虜押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那名蕃人俘虜已經忍不住眸光一亮,一個箭步便匍匐在郭知運足前並大聲道:「將軍一定是唐國的高官!敬告將軍,我是吾國王室親貴,是牛心堆大軍將主,請將軍不要將我與那些卑賤下卒拘禁一處……」
對峙多日,郭知運對牛心堆上蕃軍人事也略有了解,聽到這俘虜的喊話,不免便有些狐疑的發問道:「你就是韋東功?」
俘虜聞言後先是愣了一愣,繼而便忙不迭搖頭道:「不、不,我怎麼會是韋氏的狐犬!我不是、我名芒保,是沒廬氏……還、還有,此前抗拒大唐天軍,皆是韋氏子作孽,我沒有攻害唐軍、我只是……」
這傢伙也算機靈,擔心唐將或會因此前的戰鬥損傷而遷怒他,忙不迭坦白自己的身份,並將自己與韋東功的矛盾與奪權一事稍作講述:「我與韋氏子有仇,他恨我奪他權柄,煽動營中將卒不遵我命。如果、如果不是我將韋氏子逐走,那些賊將又因我殘疾輕視、棄我,將軍也難這樣輕易攻入大營……」
眼下為了求活保命,這沒廬芒保也是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草包本質,以示自己有資敵之功。
這人語調急促,唐語蕃言摻雜着亂七八糟,郭知運好不容易才聽懂大概,這才明白事態演變至此的一個緣由,一時間不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
「原來是你這狗蕃害我謀計!」
郭知運原本就懊惱不能盡功,此刻終於找到了蕃軍潰逃、後計腰斬的罪魁禍首,哪裏還忍耐得住,上前一腳便踢翻這名俘虜,繼而便拳腳相加的招呼上去:「狗蕃蠢鈍如豬,偏又戀權!你有什麼資格統軍與我論戰!老子大好計略,竟被你這賊蕃敗壞,害我少得數萬斬首之功,賊蕃、賊蕃!」
沒廬芒保本以為一通賣好或能換來一個較好的待遇,卻沒想到迎頭便是一頓老拳招呼,忙不迭弓腰抱住頭臉慘叫告饒。
一番發泄之後,郭知運再見這蕃將如此的羞恥懦弱,一時間心中悶氣也削減幾分,抬手吩咐道:「將這蕃狗押下審問,若無敵情吐露,一刀斬了,不再浪費口糧!」
「我、我招,我招!我是贊普近親,心知許多軍機……」
那蕃將聽到這兇惡話語,忙不迭又大聲嚎叫道,更是引得周遭唐軍將士們大笑連連。唐蕃開戰以來,他們也多有俘獲,但像這名蕃將一般膽怯又無底線的也實在是罕見。
雖然郭知運心中還有些不滿,但拿下了牛心堆後,赤水河道再次水流滿盈,唐軍的阻礙得以消解,戰爭自然進入下一節奏。
奪下牛心堆之後,郭知運也並未再下令前鋒人馬繼續前進,畢竟開戰以來前鋒人馬便接連鏖戰、為後路大軍開闢道路,特別日前攻打諸座烽堡也是傷亡頗多,已經頗為疲敝。
所以在向後方傳遞軍情之後,郭知運所部前路人馬便暫駐牛心堆附近進行休養,並防備蕃軍捲土重來。
由於水源缺少的困擾,中軍大總管夫蒙令卿所率領的唐軍主力這段時間也是憋悶無比,得知河道暢通之後,即刻便命令分路總管黑齒俊率領一萬輕騎加速行軍,只用了一個晝夜的時間便抵達了已經被前路袍澤拿下的牛心堆。
與此同時,大軍主力也加速行軍,雖然此前軍期受阻,但也因為蕃軍蓄水、之後泄洪的緣故,使得赤水源水流漲大倍余,已經具有了水路運輸的基礎,極大的縮減了後勤輜重對整個大軍行程的拖延。
大軍行進途中分作兩路,其中一路沿赤水源直趨積魚城方向,青海王慕容萬所率吐谷渾僕從則沿大非川北岸行軍,以防備海西伏俟城方向或會出現的噶爾家軍伍。
沒有了水源的限制,唐軍行期再也不受困阻,很快前後人馬便在牛心堆會師,足足十五萬大軍翻山越嶺的向着積魚城推進而去。
此時的積魚城中,也瀰漫着一股大戰將至的緊張氣氛。原本韋東功棄軍返回後,贊普已是大為光火,正待嚴懲這名原本他寄予厚望的將領,可是很快牛心堆失守的消息便傳回了城中,一些見機得快、先一步返回的蕃將自然將所有錯誤歸咎到沒廬芒保這個草包頭上。
兩相對比之下,雖然韋東功也是連遭敗績,但也總算打了幾場硬仗,且將牛心堆防守了一段時間。可是沒廬芒保這個贊普近親剛一接手,牛心堆便頓時易手,使得蕃軍的困阻拖延之計徹底破產。
所以在韋乞力徐的活動之下,韋東功便也沒有遭受嚴刑,在韋氏表示願意進獻大量牛馬並農牧封邑後,甚至就連軍職都沒有被免除。
至於出了沒廬芒保這個草包的沒廬氏則就慘了,沒廬芒保身陷唐營不知死活,但其父尚秋桑卻罪責難逃。贊普也沒有給這個便宜舅舅網開一面,直接讓人將尚秋桑鎖入牛欄,與畜生同槽飲食以作羞辱懲罰。
拋開各種懲罰不說,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應對唐軍的進攻。打破了桎梏之後,唐軍來勢極為迅猛,幾乎就在牛心堆失守消息傳回的第二天,積魚城東面的山嶺間便出現了唐軍的游弈斥候,在山谷之間遊走窺探積魚城的防務佈置。
積魚城位於積石山的北麓山口,是吐蕃進入青海地區的重要通道,所以這座城池也是緊扼險要、修建的城高池闊。且此境作為蕃軍的大本營,內外駐紮了足足十幾萬的吐蕃軍民,暫時倒是沒有失守之危。
但若僅僅只是沒有失守的危險,自然不能讓贊普感到安心滿足。
須知他此次大舉徵召國中甲兵、氣勢洶洶的東進,那是為了與唐軍決勝青海,要將唐軍殺個片甲不留,可是開戰以來便諸多不順,現在自己還一步未動便已經被唐軍兵臨城下、馬蹄蹬臉,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且現在積魚城雖然仍是軍民聲勢浩大,但這人員的比例構成已經非常的不樂觀。原本蕃軍對於困阻大計寄予厚望,所以對牛心堆防線也是大筆投入,前期便投入了一萬多人馬、兩萬多名役卒,之後又增派了一萬甲兵並三萬役卒。
拋開那些乏甚戰鬥力的役卒不說,單單成建制的軍隊,蕃軍便前後在牛心堆方面投入了兩萬多人。隨着牛心堆失守告破,這兩萬甲卒雖然也逃回了一部分,但大部分已是消失無蹤,即便沒有被唐軍直接消滅,逃散的那些蕃卒也很難再重新返回戰陣之中。
如果再加上此前前路人馬的慘敗,開戰以來,蕃軍已經損失了超過三萬甲員。如此驚人的損傷,足以令大軍傷筋動骨、元氣大傷。
眼下積魚城方面雖然仍有聚眾十餘萬,但是普通的牧民役卒數量已經超過了戰卒。而且就連這些戰卒,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由東域諸豪酋氏族以及白蘭羌等邦部的私兵甲伍構成。真要與精悍的唐軍交戰,這一部分私兵部曲究竟能有多大的戰鬥力發揮,也是堪憂。
「傳令山南、象雄等諸軍,加速行進,六月以前早抵積魚城一日,封功一等!」
情急之下,贊普已經顧不上對恩賞尺度的把握,為了激勵後路人馬儘快趕來,開出了極為豐厚的賞格。
然而這一賞格的下達,卻直接挑動起了韋乞力徐等山北權貴們的敏感神經。蕃國可並沒有大唐那種等級分明的官爵體系,所謂的封功,就是實實在在的人口、土地等封邑賞賜,一個等級的封功便是方圓上百里的農莊以及數百帳的農奴牧民。
聽到山南、後藏等勢力甚至不需要與唐軍進行艱苦作戰,僅僅只是腳程上加快幾分,數百里的封邑便唾手可得,這自然讓其他已經身在積魚城的蕃國權貴們妒火暗生。
「後軍尚在行途,封賞不必議之過早。況且腳程之勞得此殊賞,殺敵之功又該何以酬之?不如等到諸軍畢集此境之後,贊普再下令重賞激勵,屆時將士振奮用命,破敵不難!」
作為山北權貴們的代表,韋乞力徐當仁不讓的對贊普進行勸諫,接着便又說道:「眼下我軍的確略有勢弱,但仍擁此堅城地勢。唐軍雖有巨萬之師,終究遠來之軍,力難撼此堅城。況且海西尚有噶爾家一路偏師,可以招至城下,協同防守。往年擅權作威者,欽陵一人而已,生死當前,噶爾家諸眾未必沒有效忠求活之念。臣願捐所領三百里莊邑,以供贊普賜給噶爾家忠心幾員傳延後嗣。」
為了不讓山南等勢力大享利好,韋乞力徐甚至對噶爾家都想網開一面,當然欽陵並其直系血親們是一定要誅殺掉的。
聽到韋乞力徐的勸諫,贊普也意識到他做出這樣的封賞的確是有些出格,稍作沉吟後便說道:「眼下雖然短暫失利,但有乞力徐這種忠厚大臣輔佐,我又何懼唐賊兇惡!噶爾家的確罪不至於族滅,可以賜給一線生機,讓其中仍存忠心者戴罪立功!」
從贊普內心而言,他當然希望噶爾家滿門死絕最好,可是眼下兵力不足,急需補充,所以那熾熱的殺心也只能稍作冷卻,先將噶爾家那些卒力召來協同防守。只要欽陵能夠牢牢控制在手中,他也不擔心噶爾家其他人敢翻起什麼風浪。
於是接下來積魚城便進行一系列的防務整編,按照以往的習慣,白蘭羌並弭藥諸部僕從幾萬人馬被排布在了積魚城前,贊普衛軍並蕃軍精銳們則防守城中。就連那些雜胡勞役中的壯力都被挑揀出來,稍作整編,授給一些簡單的軍械,用以彌補兵力的不足。
蕃軍防務調整的同時,唐軍也在快速的行軍,旬日之內便抵達了積魚城前。十數萬大軍,旌旗林立,遮天蔽日,直接覆蓋了積魚城東側的大片山巒。
只不過眼下唐軍主力仍然還不能直接對積魚城發起進攻,且不說城外那營壘堆疊的數萬雜胡僕從,早在蕃軍施行困阻的時候,積魚城附近的河溝也多有蓄水,如今那些堤壩盡被挖掘開來,河水橫溢,在積魚城外的溝谷窪地之間形成了大片的灘涂,既不利於軍陣沖馳破敵。
當然這也算不上什麼大的困擾,大軍既已兵臨城下,自然是逢山劈山、遇河填河。眾多的山石泥土被從各處運載過來,幾天時間裏便在澤野之間堆填起了寬闊的道路,開始正式向積魚城外的蕃營發起了進攻。
積魚城下的那些雜胡僕從們也是可憐,唐蕃之間的戰爭無論勝負與他們也沒有太大的關聯,可是因為勢弱於人、不得不被裹挾驅使參戰。他們陣列於城外,直接暴露在唐軍鐵蹄刀鋒之下,父母妻兒卻仍被拘押在積魚城的後方,既是人質,還要辛勤勞作生產,為城中蕃軍提供給養。
幸在唐軍勞師遠來,同樣也需要一定的休整,因此並沒有直接將主力精銳投入作戰,同樣也以僕從軍投入作戰。
雙方之間的裝備與戰鬥力並沒有太明顯的差距,一時間倒也能夠打得有來有往,只是作為強進的一方,唐軍的僕從軍們士氣明顯較之蕃軍僕從要更加的高昂,所以在這連續的戰鬥中,蕃軍僕從們也在被不斷的消滅。
眼見到城外的戰鬥處於弱勢,積魚城中的吐蕃君臣們心情也滿是焦灼。為了驅使這些僕從軍更加勇猛的作戰,他們索性拿這些人的親屬作為威脅。若是某一部作戰不利,向後撤退,下一刻城頭上就會拋下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俱是這些敗退之軍的親屬。
在這樣的強刑威脅之下,城外那些僕從軍們也不得不用盡全力,倒也暫時將這戰爭形勢維持下來,沒讓唐軍一方直接的兵臨城下。
時間就在雙方僕從的互相絞殺中流逝着,每熬過一天,城中的蕃軍心弦便鬆弛些許,因為他們知道國中還有大部人馬的增援。只要增援的人馬抵達積魚城,那麼蕃軍兵力便陡翻數倍,屆時便可以肆無忌憚的衝出城池,在山嶺間對唐軍大加殺戮。
然而這樣的期待持續幾日後,突然被一個消息打破:山南諸路人馬在抵達東域之後卻並未繼續前進,而是就地駐紮下來,以大軍糧盡為藉口就地搜刮錢糧牲畜,不獨東域諸多庶人牧民遭受戕害,甚至就連韋氏等豪族的莊園封邑也都不能倖免。
「豈有此理!山南這些狗賊竟然如此膽大妄為!」
得知這一消息後,韋乞力徐自是暴跳如雷,他明白山南那些勢力之所以敢這麼做,極有可能是得知了他曾勸阻贊普收回對山南諸軍的超格封賞。畢竟這些山南氏族也都傳承悠久,此前雖然不能在國中權力核心佔據高位,但安排幾個耳目刺探機密也並不困難。
那些山南豪強們一個個膽大妄為,甚至連國君都敢弒殺,報復韋乞力徐這種破壞他們好事的人簡直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操作。
東域那些豪酋氏族們也都知曉了山南諸軍正在他們鄉土大肆破壞,紛紛來到韋乞力徐這裏,希望他能在贊普面前進言、阻止懲罰這些膽大包天的山南豪酋。
然而韋乞力徐在惱恨之餘,心中已經暗暗後悔此前在打壓山南勢力的時候表現的過於用力,更清楚眼下贊普已經將山南諸軍視作與唐軍決勝的關鍵。
他若此時再在贊普面前搖舌,贊普非但不會偏向他,甚至都有可能直接將他拿下,送給山南豪酋們泄憤。
所以韋乞力徐幹脆龜縮在自家部伍之中,甚至連贊普幾次召見都託病不去,不想這顆大好人頭被贊普送給山南人作為賠罪示好的禮物。
山南豪酋在東域駐軍不前的消息還未擴散開來,蕃軍那些普通將士們對此仍然抱有期待。而除此之外,還有另一樁好消息傳來,那就是另一路海西的人馬已經將要趕到。
因為唐軍佔據了赤水一線的道路,海西人馬是從伏俟城西南側的圖倫磧繞行過來。圖倫磧幾百里戈壁寸草不生,海西人馬在得到王命召喚後卻不敢怠慢,殺馬飲血、橫穿戈壁,用最快的速度向積魚城後撤,前方探路的斥候很快便抵達了積魚城,入城拜見贊普、匯報軍期。
除了動作迅速、態度誠懇之外,海西人馬兵力同樣非常可觀。原本噶爾家只剩下數千之眾留守伏俟城,可是由於率軍外出的贊婆快速解決了背叛的木卯部等羌部,兼併其部眾後使得兵力激增,達到了兩萬之眾。
按照海西使者的說法,原本他們是打算衝下大非川,痛擊唐軍的側翼後路,但是在收到贊普的王命之後,贊婆等便義無反顧的回師西進勤王。
「往年消息不通,多有誤解,如今看來,贊婆也算是忠骨耿耿。欽陵之後,此人可以擔當噶爾家主人,繼續為國效力!」
贊普正因為山南諸軍的誤期妄為而肝火大動,對於噶爾家的快速回援不免頗感欣慰。當然他心裏也明白,噶爾家之所以這麼快速的回撤,也未必是真的就對自己忠心耿耿、急於戴罪立功,更多的只怕還是因為擔心欽陵的安危。畢竟欽陵乃是噶爾家真正的核心領頭人,贊婆之類威望俱不如其兄。
無論如何,噶爾家的快速回援,總是暫時緩解了積魚城的兵力不足,也讓贊普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派人送出了許多的勞軍物資並將噶爾家回援人馬安排在了積魚城北側。
同時他還頗為大度的讓噶爾家使者入見欽陵一面,告知消息,讓噶爾家諸眾知曉欽陵如今仍然安全,如此才能讓噶爾家的餘黨用命守城。
隨着噶爾家的人馬抵達,積魚城蕃軍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而有關噶爾家的風評也在快速扭轉。往年由於上層的權斗,噶爾家的名聲在國中很臭,被人視作是狼子野心的割據叛逆。
可是當吐蕃國運真正遭遇危險的時候,噶爾家的勇士們卻又是義無反顧的勤王救駕,遲遲不至的山南諸軍則就不免相形見絀。
一時間,噶爾家與大論欽陵的舊日事跡也被頻頻提及,甚至在中下層的將領兵長之間,還流傳着一種說法:唯有大論欽陵重新掌握軍權,才能帶領他們戰勝唐軍!
唐蕃之間的戰爭並非一次,而在此前的幾場戰爭中,蕃軍從來沒有如此被動過,甚至就連國君都被堵在城池中無計可施,幾次輝煌的大勝更是讓吐蕃的強盛達到了一個頂點。
那麼眼下如此劣勢被動的局面又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蕃軍將士們已經意志消沉、沒有了鬥勝的勇武氣概?當然不是!區別只是大論欽陵被奸賊所害,以至於蕃軍節節戰敗,不能反撲戰勝唐軍!
這樣的說辭雖然在逐漸的流傳發酵,但贊普仍然對此一無所知。畢竟他不可能深入營伍去探聽那些下卒心聲,而夠資格親近他的人則都深知贊普對大論欽陵的忌憚與敵視,更不可能自討沒趣的將這些道聽途說告知贊普。
眼下贊普仍是着眼於戰略大計,心中充滿了懊惱氣憤。如果國中增援的人馬能夠及時抵達,他在積魚城這裏自可以對唐軍進行大舉反擊,屆時噶爾家的兩萬人馬再從海西出動,側翼進攻截斷唐軍的退路,必會大獲全勝!
可現在,無論他有着怎樣精妙的反攻雄計,也沒有了施展的基礎。噶爾家卒力已經從海西撤回,而後路的援軍卻仍然沒有抵達,整體的劣勢尚未扭轉,更不要說作什麼反攻大計了。
贊普或是懊惱於不能實施強攻正面、包抄後路的計略,但這一遺憾卻是有人為他彌補。
正當唐蕃兩國僕從軍還在積魚城前熱斗正酣的時候,積魚城後方的積石山西麓,卻有一路數千名騎兵正快速的向蕃軍後方逼近。
積魚城正面雖然無日不鬥、戰火肅殺,可是後方的積石山西麓,卻仍是一副遊牧正忙的畫面。數萬名隨軍出征的牧民們正在勤勉放牧,因為大軍在積魚城將唐軍死死的攔截下來,後方的牧場便也沒有收到侵擾,仍在有序的生產着。
這一路人馬奔行到牧場外圍的時候,那些蕃人牧民們還以為是盛傳多日的國中援軍抵達,一些牧民已經忙不迭返回氈帳中準備馬奶、肉食等物資奉上,以免遭受這些悍卒的打罵搶奪。
然而那些負責維持生產秩序的蕃軍斥候們,隨着雙方的距離快速拉近,卻敏銳的發現對方的旗幟與衣袍俱非蕃軍樣式,有人壯着膽子上前喝問,卻被對方抬手一箭射死。
「敵襲!是敵襲、唐人反超後路!」
眼見對方如此狠惡,蕃軍斥候們頓時也驚覺起來,忙不迭喊叫示警。
「沖!敢有持械抗阻,殺無赦!」
這一支騎兵大軍的主將脫下兜鍪,露出一張風塵僕僕的瘦削臉龐,竟是本該在黃河九曲的薛訥!
原本黃河九曲人馬是要從渴波谷進入青海,與大軍主力會師之後進攻伏俟城。可是在郭元振的建議下,唐軍不再將伏俟城當作主要的進攻目標,九曲唐軍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奔赴青海會師。
不過薛訥所部人馬也並沒有就此被排斥在戰鬥序列之外,而是領取了一個新的任務,那就是從黃河九曲直接西進,穿過弭藥諸部領地以及星宿川等地,繞過積石山南麓,向積魚城背面發起進攻,截斷蕃軍後路!
由於蕃軍的主力人馬一直被吸引在積魚城方向,薛訥一行自黃河九曲出發,沿途除了一些不知死活的弭藥生羌雜胡們之外,幾乎沒有遇到任何的戰鬥阻撓。
但即便如此,這一路行來也並非坦途,崎嶇的道路、多變的氣候、以及動輒數百里的無人地帶,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幾乎沒有穩定的補給,深入敵後,翻山越嶺,這本就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九曲出發一萬名唐軍將士,當抵達積石山西麓的時候,減員竟已經達到三千餘數,而原本隨軍替換的戰馬也死亡過半,甚至有的戰士需要兩人並乘一騎。唯有跋涉這一路險途的唐軍將士們,才能深知這一路經受了怎樣的艱辛考驗。
然而現在,當敵軍後背出現在刀鋒所指的眼前時,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付出、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唐軍將士們自薛訥以下,人人狀如下山的猛虎、嗜血的野獸,向着全無設防的蕃人撲殺而去。
積魚城後方的牧場上,多數都是手無寸鐵的蕃人牧民,遭到奔襲之後,無需大作殺戮,已經膽寒奔逃起來。至於那些蕃軍游弈斥候們,視野中陡然出現這麼一路如狼似虎的敵軍,同樣也是驚駭至極,反應過來之後便忙不迭打馬沖向積魚城匯報敵情。
唐軍將士們在這範圍廣闊的牧場中橫衝直撞,也並未窮追那些牧人,而是打開了那些牛馬柵欄,快速的替換戰馬,同時在氈帳中搜取飲食物資,快速的補充消耗。待到氣力有所恢復,便直向人畜稠密處衝殺而去,四處縱火,將蕃軍囤積於此的牛馬皮料、牧草糧食等物資焚燒一空。
同時那些亡命逃竄的蕃人牧民也被有意識的驅趕聚集起來,當中自然免不了殺戮震懾。勿謂平民無辜,兩國交戰時,生為蕃人便是最大的罪孽。
這些蕃人們逃亡的方向本就是積魚城,在唐軍的有意驅趕之下,奔逃的隊伍顯得更加壯大。與此同時,積魚城中的蕃軍也已經獲知敵情,一路蕃軍騎士們策馬出城準備將敵軍驅逐圍殲,然而首先撞上他們的卻並非唐軍人馬,而是己方那些辛苦勞作、為他們供給衣食的牧民。
為了保證騎兵部伍的沖勢與陣型完整性,蕃軍們自然不能迂迴避開,索性將心一橫,直向逃亡的人群正面衝去。那些蕃人牧民們本以為逃到城下便能活命,卻沒想到迎面而來的是更加兇殘的修羅場,洶湧而來的騎兵隊伍仿佛一個個的鐵拳,直接砸在了他們的血肉之軀上!
當蕃軍騎士們衝過這些人群之後,一個個恍如血浴一般,從士卒到戰馬全都覆蓋了一層粘稠厚重的血漿,有的馬轡馬鞍之間還懸掛着一些殘肢斷臂與肝腸內臟。這一刻,生為蕃人未必是原罪,生來弱小則就一定的不得好死!
「來得好!千里奔襲,正為此日!殺盡蕃狗,唐業大昌!」
眼見敵軍沖馳逼近,薛訥大吼一聲,當先橫刀策馬向敵陣衝去。此刻,他不只是唐軍一名大將,更是一名身負國讎家恨的猛士,大非川一役,其父薛仁貴兵敗名毀,半生威名,一戰喪盡,而今他終於有機會策馬此境,無論是父親的遺恨故願,還是聖人的知遇之恩,唯殺敵以報!
陽光的照耀下,大刀鋒芒如虹,當面之敵一刀兩斷!
薛訥不暇擦去臉上所濺敵血,擰腰轉腕,又是一刀橫斬出去,另一名甲具精良的蕃將竟被直從馬背砸飛出去,身未落地,已經又遭數刀劈下,落地時那堅甲早已經深凹下去,坍塌的胸腔直將舌頭頂出,舌下血沫不斷的涌泄出來!
一番激烈的殺戮後,衝出城池的蕃軍在拋下數百具屍體便紛紛撤回,加上不知敵後襲來的唐軍究竟有多少人馬,不敢再輕易出擊,唯在城門前緊急架設起拒馬柵欄,以防唐軍的繼續進攻。
積魚城正面,唐軍的進攻仍在持續着,背面也同樣不再平靜。除了腹背受敵所帶來的震撼與壓力之外,還有更要命的一點那就是由於背面的唐軍進攻的太過迅猛突然,以至於大量的輜重物資被拋棄在城外,更讓人生出一股近乎絕望的惶恐。
「唐軍、唐軍怎麼會出現在城後?山南那些賊種、那些賊種為何還未抵達?難道、難道他們竟敢坐視君王赴險不救!」
突然出現在積石山西麓的唐軍仿佛一記重錘,重重的砸在城中蕃軍心頭,不要說那些底層的軍卒們,就連贊普乍知此訊,都被震驚得臉色發白,繼而便陷入了手足冰涼的惶恐中。
沒有人回答贊普的問題,因為這會兒其他臣員也在努力消化着心中的震撼,腦海中亂糟糟的、完全沒有頭緒。
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倉皇無計,以韋東功為首的二十多名少壯將領們沖開了衛士們的阻攔,徑直行入殿堂外的空地上,紛紛跪拜下來,抽刀在手橫置於地,旋即便齊聲大吼道:「唐軍詭計頻用,陷我大軍絕境。臣僚庸碌無能,無計解困。懇請贊普釋放大論,軍機付之,大論必能再破大敵!」
聽到這些少壯將領們的喊叫請願聲,殿內贊普並群臣無不臉色大變,不待贊普開口,自有臣員疾行出來,指着這些將領們怒斥道:「你等膽敢作亂……」
「臣等絕不敢驚犯贊普,但賊勢猖獗,唯大論有力制之。赤心可以剖獻,若贊普能允此請,危難可解,臣等以死謝罪。若贊普不允,臣等亦披甲出城,殺敵突圍,不死不歸!」
諸少壯將領聽到如此斥責,仍是大聲請願,更有甚者,已經立刀頸間,想要以死以證清白。
這會兒,贊普也終於反應過來,雖然臉色仍是鐵青,但卻起身推開座前眾多護衛,緩步行至殿前,站在階上俯視諸將,口中則說道:「王恩養士,正為備亂。你等俱我提拔戰將,若不可信,國中又有何人可為我心腹爪牙?有此忠勇之士,何患賊勢猖獗!但欽陵確是久掌大權,韜略精深,臨此危難,正該使用。傳告欽陵,他若仍視我為君,便來見拜,獻計破敵!」
聽到贊普如此回答,那些前來請願少壯將領們無不喜形於色,又忙不迭叩首道:「臣等為王前驅,一息尚存,絕不容敵危害君上!」
且不說贊普如何面對這些請願的將領,早有近臣領命疾行前往欽陵拘押所在,傳告王命,召見欽陵。
過去一段時間的拘禁生活,讓欽陵變得臉色蒼白、清癯消瘦,乍一行出居室,甚至有些畏光。有人前來戰馬,將欽陵攙扶上馬背,坐騎前後更有數百名甲卒林立,押引着欽陵前往拜見贊普。
一路行來,街頭巷尾多有士卒看到欽陵,頓時便笑逐顏開:「大論重掌軍機,破敵在望!」
周圍嘈雜的議論聲傳入耳中,欽陵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平靜神情,並不因為將士們的歡欣議論而有所動容。
很快,一行人便來到了贊普行宮。欽陵又被人攙扶下馬,這會兒也早有人告知他因何獲得贊普的召見。緩步走入行宮內後,看到那些仍然跪在殿前的諸將,欽陵眼中才流露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對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將領們說道:「多謝你們了,非此冒險進言,我也沒有生見天日的時刻。」
「大論切勿為此負氣之言!贊普恩厚大臣,大論入城以來,衣食足給,起居庇護……」
韋東功小心翼翼的開口勸告並提醒,唯恐欽陵所言觸犯贊普,讓他們一番努力泡湯。
欽陵卻不再理會這些閒言,而是抬頭望向站在殿階上的贊普,嘴角顫了顫之後才微微揚起,口中發出一聲低笑:「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再見贊普,才覺得無話可說。臣父子相繼,無愧於國,亦無愧於君……」
「無話可說,那就不必多說。今日召見,只問大論可有破敵之策!」
贊普望見欽陵,同樣也是心情複雜至極,聞言後只是擺手冷聲說道。
「臣無愧於國,無愧於君,破敵之計,誠然在懷。即便贊普不見,亦必進獻。」
「大論果然有破敵之計?」
聽到欽陵這麼說,在場眾人無不驚聲發問,甚至就連贊普都忍不住瞪大眼、不無期待的凝望着欽陵。
欽陵承受着眾人的注視,視線微微一轉,抬手指了指一名負責押引他的甲卒佩刀,示意對方遞給自己。那甲卒有些猶豫,但見贊普不耐煩的擺手催促,這才解下了佩刀,遞入欽陵手中。眼下周圍甲卒環立,贊普也不擔心欽陵會持刀暴起發難。
欽陵接過那柄佩刀,然後便抽刀在手,繼續望着贊普冷聲道:「殺人而已,何必奪志?贊普侍奴,恃寵用奸,竟然割我從子血肉,誘我吞食!」
「誰?誰做的?」
贊普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也是一變,視線在近侍諸員身上打量,察覺到一名老奴神情陡變驚恐,抽出佩劍,一劍將之刺死,然後才又望着欽陵沉聲道:「此事我絕不知,今為大論泄憤,若仍存怨,破敵之後,來日慶功,我親為大論割炙此奴筋肉!」
贊普也並沒有說謊,他對噶爾家雖然恨意滿滿,但主要還是集中在欽陵一身。不要說指使奴僕作此惡事,他甚至都不知此前他所下令處斬的噶爾家子弟有一個正是他準備留作噶爾家家主的贊婆之子。因為對他而言,除了欽陵之外,噶爾家其他人都只是一個背景而已,不值得過分關注。
欽陵見狀後微微一嘆,抬起手指在眼角擦了一擦,然後才又說道:「敵雖兇惡,但我眼觀之,破敵只在須臾。但請贊普知曉,你我恩義,絕在此日、絕在此時、絕在此身!欽陵既死,噶爾家再非蕃臣,舊事不足桎梏,殺敵以獻新君!」
說完這話之後,欽陵手中戰刀一轉,刀鋒直從頸間划過,熱血陡地濺射,仰面倒向後方。然而當他倒地之後,清瘦的臉上卻仍殘留着似是解脫的笑容。
一代軍神,曾將吐蕃帶領成為當世最強盛政權的一代權臣,終究還是沒能衝破與故主之間的宿命糾纏,在這位他親手扶立起的贊普面前自刎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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