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本來還打算在宮中留宿一晚,繼續跟母親討論隆慶坊有關事情,說是討論,其實主要還是說服。太皇太后雖然一開始剛聽說的時候,對此事還流露出不小的興趣,但在了解大概之後,便就不怎麼再上心了。
這態度雖然讓太平公主有些不解,但這件事卻是她能想到為數不多、能夠讓她重新介入時局中心的事情,所以對此還是抱有不小的期待。
可是聖人在家宴上突然來了那麼一手,讓她大感措手不及,心裏隱隱生出幾分恐懼,所以也不敢再堅持留宿宮中,與眾人一同離開大內。
薛崇訓因為還要留直殿中內省,將母親送到宮門內話別後便返回直堂,李幼娘則與婆婆同乘出宮。
夜中長安城裏很是靜謐,偶有金吾衛街徒巡邏經過,稍作身份驗查,也並不敢阻攔貴人途行。
儘管如此,太平公主還是有些不悅,不知第幾次被阻攔下來後便忍不住冷哼道:「這些行街丘八也是有眼無珠,完全不如東都衛卒通曉人情。觀此通行儀仗,若真是歹人出入,敢如此招搖?往年東都若敢如此做事,早便使奴給他們一個深刻教訓!」
李幼娘聞言後倒也沒有聯想其他,只是隨口答道:「東都亂禍殷鑑不遠,若是能夠長保安寧,夜中盤查嚴格一些也是應當。這些街徒受命盡責,大可不必嚴苛怪罪。」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先是冷哼一聲才笑語道:「方才宴上,聖人還譏笑新婦有虧惠性,聽此體恤下員之言,原來也是謙語。」
「兄妹久來相依為命,感情深刻,兄長們縱有教訓,也都不發重聲。談不上譏笑,我自然也不會放在心裏。」
李幼娘聞言後便正色說道,在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後便又開口道:「其實阿姑對夫郎也不必過於嚴格,阿兄那麼高眼賞識的人,都稱讚夫郎或才性未著,但卻真情篤孝,是一個安家守業的良人。無論人前事中,都能恪守本分,並不結怨惹厭。阿姑盼子成才,這樣的願望凡人都有,可若表現的太急切,要求太緊迫,反而讓少輩怯畏失據。」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神情更加不爽,再次冷哼道:「他成不成才,都是我腹懷孕出的劣物,為母教訓孩兒,情理應當。難道因為他結緣權戶,我便說不得?講到人間貴勢的把持,你這小娘子還在我之後呢!」
聽到婆婆如此不善的語氣,李幼娘臉色也是陡地一變,但也不願當途便與長輩吵鬧起來,索性便閉上了嘴將臉轉向另一邊。
太平公主在說完這話後,也自覺語氣有些重,沉默片刻後才又微笑道:「我說這話,也不是見怪新婦包庇,只是擔心那小子不能知恥見勇,常年蔭縮在婦人庇護中安享虛榮,辜負了幼娘你一番守望關照。夫婿不器,諸情求告母家,人情冷暖,我是深知這當中的苦楚,所以也不想新婦步我後塵。」
「龍鳳各有種,新婦肖阿姑。莫說夫郎眼下還不失上進的心意,就算來年要憑我謀取榮途,命是如此,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所以也盼阿姑能將德行作寶,傳教後繼。我兄國運久享,我也不會陡失勢力依傍,此生不患富貴,只盼能將家傳的德性婦功教給後人!」
說完這話後,李幼娘敲敲車窗,並又說道:「前方停車吧,陡感體中不適,不能再陪送阿姑,轉天有好,再登第問候。」
等到李幼娘下了馬車,同自家府員一起離開,獨坐車中的太平公主臉色青白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才陡地長嘆一聲道:「不盲不聾,不做姑舅,今日才知豪權難事啊!」
曾幾何時,她在夫家也是長相跋扈、打橫來走,完全不會在意公婆妯娌的感受,並自信的以為自己絕對不會遭受這樣的刁難,卻沒想到報應轉頭到來,也大感這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被自家新婦甩臉子丟在半道上,太平公主心情自然談不上好,當家奴入前來問今夜要宿何處時,想了想後太平公主便吩咐道:「去隆慶坊別業。」
隆慶坊作為長安城中屈指可數的豪貴坊曲,坊中宅邸引得時流爭搶,太平公主自然也不會錯過這個熱鬧。雖然說如今聖人對她不夠關照,但也只是相對往年的煊赫而言。跟世道其他人物相比,她作為唐家大長公主,還是有着極大的特權,想要謀取一座坊邸只是一句話的事,自然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求告無門。
太平公主本性便不甘寂寞,在隆慶坊設置別業後,也常與坊中住戶聯誼宴樂,自然就注意到了不合群的三原縣子李潼府邸,着人留意查探一番。
對於其他人而言的秘辛人事,對太平公主來說自然不是什麼秘密,稍作留心,便發現了這座府邸的真相,驚訝之餘也是不無欣喜,除了與上官婉兒有些許久別重逢的喜悅之外,更重要的還是自以為掌握到了聖人的秘密。
今夜她接連遭受人事擾懷,心情自是極差,往年還有近人乳母張夫人排憂安慰,可是隨着張夫人被在東都收斬,她身邊已經少有知己之人可以傾訴心事。入坊之後索性也不返回自家別業,而是直往所謂的三原李學士府邸而去。
這座別業,尋常白天裏都不怎麼接待賓客,到了夜裏,門禁要更加的森嚴。太平公主使人入前叩門,邸中久無回應,一直過了好一會兒,才有數名壯卒開門行出,一臉警惕的打量着太平公主一行。
「我是你家主母舊閨密友,日前還曾登門訪問……」
太平公主還待解釋一番,但是作為護衛首領的蘇三友卻直接開口道:「大長公主殿下可以入邸,但諸隨員請另安置,不要流連邸前擾鬧坊居清靜。」
太平公主雖不認識蘇三友,但也覺得有些眼熟,而她此前登門做客時,邸中門禁還沒有如此嚴格,顯然是聖人又另作佈置叮囑。由此也可見聖人對此別業人事的上心,並不僅僅只是將此處當作一個尋歡消遣之處。
「你們且先歸邸中別業,若主人不作厭逐,我此夜便留宿於此,明早再來聽用。」
太平公主略作沉吟後便轉身對家奴們說道,並在邸中護衛們的引領下往宅內行去。
邸內中堂前方,身着一襲時服衫裙的上官婉兒早已經等候在此,及見公主行入,便款款向前行來並笑語道:「今夜宮中作宴,公主殿下不留宿大內,怎麼有閒情造訪妾這陋居?」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眉梢頓時一揚,抬手指着上官婉兒不無嗔怪道:「你們這對男女,雖有宮苑高牆阻情,聲訊傳達倒是及時!偏我自以為能居中遞話,成人之美,一通拙力使就,原來是自取其辱、自尋煩惱!」
上官婉兒聞言後便抿嘴一笑,先將公主請入堂中,然後才不無幸災樂禍的笑語道:「我家三郎,從來也不是那種全無主見、由人挾情把弄的俗氣男子,這話我向你說過沒有?宮中貴人面前糟了發落教訓,卻要遷怒於我,深夜還要登門騷擾,這是什麼道理?」
「你家?哈,聖人自有家苑,幾分割捨給你?偏你自得其樂,甘立於法禮人情之外,自以為知足感人,卻無非是把母子前程系在旁人一念之內,旦夕禍福,不由自主,男人貪歡時幾句蜜言,幾點能信?莫非你是吧自己的精明包在胎中,一併生產出來?真是蠢得可笑!」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後不免更加氣惱,拍案瞪着上官婉兒,一副怒其不爭的失望神情。
「可我偏偏就樂意去信啊,又能怎麼辦?你此生是全無此幸,不能聽見我家三郎情熱時如何動人,這正是夏蟲不可語冰,同你這樣的無趣之人,實在是講不明白情到濃時的甘甜沉醉!」
對於太平公主的譏諷嘲笑,上官婉兒全然不以為恥,手托香腮一臉幸福的笑語說道,並又指着太平公主嘆息道:「你的心思尚且瞞不過我,更不要說我家三郎。你要胡鬧,我也管不住你,但若做得過分了,要強拉我母子為你搏寵弄勢,我可並不是全無手段制裁你!」
太平公主聞言後冷笑一聲:「你靠什麼制裁我?靠你家那不能白於天日的李學士?天子即便厭我,都還要厚禮款待,不作威凌。」
「技法若說出來,便沒了妙效,總之我不會騙你。我如今所有,已經知足感恩,不願再增減一分。為了守住這一處庭戶,讓我兒能歡快成長,讓我夫能隨時返家。誰若意圖壞我美夢,我可什麼事都做得出!」
上官婉兒仍是笑眯眯的模樣,語調也不失平和,但太平公主聽她這麼說,卻不免有些疑懼,乾笑一聲後嘆息道:「原來你是這麼看待我,真是讓人傷心?憑心而論,易地而處,若你在此世道遭遇如我一般的待遇,心氣能順?今上所以當國享尊,我並不是全無助益,可如今想要求覓一點尺度之內的從容,他竟吝給,不說情義關聯,哪怕就事論功,他該不該這樣待我?」
「哈,公主還笑我沒有心計,但你妄想與至尊分講道理是非,這念頭又蠢不蠢?」
上官婉兒聞言後又笑一聲,繼而便環顧自家中堂並悠然道:「所以我管他至尊還是走卒?我只守住我家三郎,身心都給,不貪不怨。你呀,並不是貪愛權勢,只是想求一份關懷呵護。往年所許,盛於風流,短於勢力,你想尋一個兩全,可偏偏造化作弄……」
「這女子真是蠢昏了頭,說得什麼荒誕言語!」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色陡地一變,然後便拍案而起,皺眉凝聲道:「再聽到這種話,我要對你不客氣!我若真有半分你所言妖情,教我蒼天不容、不得好死!」
見太平公主指天作誓、反應如此激烈,上官婉兒也驚了一驚,還未及答話,太平公主便又說道:「尋個客舍,我今晚便住下來,明天也住下來!不肯論功厚待,還要頻頻奪我家私財勢,我便當此等候,瞧瞧那詩名薄有的李學士敢不敢歸家!」
上官婉兒聞言後臉色一黑,悶哼道:「沒房!」
「沒房便與你同榻,往年也並不是沒有疊股交頸、相擁而眠。今夜倒要仔細摸索,娘子闊別以來是肥是瘦……」
見上官婉兒神情轉差,太平公主便笑了起來,安坐回自己的席位,一副惡客登門、不肯離開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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