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聖人這麼說,群臣無不倒抽一口涼氣,看他們各自詫異的眼神,應該是心裏多多少少覺得李潼這一目標是有些異想天開。
看着眾人如此表情,李潼乾笑一聲,繼而便說道:「立志需宏遠,施行則謹慎,諸公且以此作議。蕃國驟大,已非短時,頑疾緩除,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雖然他又補充了一句,但群臣仍是皺眉默然,顯然是仍覺得這目標定的有些浮誇、不夠實際。
這也無怪群臣反應如此,實在是青海、或者說吐谷渾故地,這本身就是一個讓中原王朝比較頭疼的問題。早在前隋時期,隋煬帝便發動了對吐谷渾的進攻並成功攻滅了吐谷渾,因其境設立郡縣,但這並沒有維持太久,很快吐谷渾舊部就反撲回來,並且在大唐建立後繼續侵擾隴右地區。
貞觀年間,大唐同樣對吐谷渾發起了滅國之戰,並且取得了輝煌的成功。但有鑑於前隋師勞無功的狀況,並沒有在吐谷渾建立起實際的統治,只是將之當作一個藩屬羈縻經營。
隋唐兩朝都有實際佔有青海地區,但也全都沒有建立起有效的統治。即便不考慮吐蕃的因素,如何管理統治青海地區,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大唐仍然沒有一個成熟且具體的方案。
其實不獨大唐,就連吐蕃對吐谷渾的經營也是頗為勉強。作為吐蕃在對外擴張中最大的收穫,青海地區可以說是承擔着吐蕃的未來,用心不可謂不深刻,權臣祿東贊父子幾十年經營,也不能說青海地區就已經完全融入吐蕃,噶爾家族的存在與強勢已經直接威脅到了贊普王權。
幾十年前,大唐國力最鼎盛時期,勢力重新返回青海,仍然是以護送吐谷渾王重返故國的形式進行的,結果便遭遇了大非川的一場慘敗。
誠然,如今吐蕃君臣矛盾已經將要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兩方使者甚至在敵國都城中當街互毆、彼此全無隱忍掩飾,但若說籍此就能奪回已經被吐蕃佔有幾十年的青海地區,這仍然有些樂觀了。
換一句話說,就算大唐能夠通過合縱連橫乃至於強兵出擊,可以成功奪回青海地區,那接下來呢?又該如何維持對青海地區的長期佔有與對吐蕃的持續封鎖?
須知隋唐兩朝此前攻滅吐谷渾時,都是處於國力最為鼎盛的時期,但仍然不能將青海地區完全消化掉。如今大唐雖然重回正軌,但本質上也是亂後新定,也實在沒有力量去承擔經略青海地區的龐大投入。
早年還有一個吐谷渾王室作為幌子,擺在枱面上維繫一個羈縻統治,可現在青海王都被砍了,只剩下一個傀儡留在朝中去當樣子貨,朝廷若要對青海實施管制,實在缺乏一個有效方案。
開疆拓土誠是壯闊有加,但也不能不罔顧事實。青海地區環境不失惡劣,就算兼有,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就是管理成本激增,與吐蕃之間圍繞青海地區的邊事競爭更加激烈,抽乾隴右的積儲,更直接影響到朝廷對西域的管控力度。
畢竟西域方面也並非全是一窩鵪鶉,西突厥十姓、特別是新進崛起的突騎施,在大唐與吐蕃圍繞安西四鎮的爭奪中,已經表現出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西域局勢發展的實力。
大唐體量龐大,這自是其維持強大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也正因此,邊務方面本身就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問題,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不能全盤考慮而只執迷於一時的突進,那所帶來的後果可能會是一個更加長遠的憂患。
畢竟對西域的管控,還包含着對漠北局面的制衡,若因為在青海方面投入過大而壓縮了對西域的管制,這對漠北局面的失控、遠不是一個三受降城體系能夠彌補的。
在經過一番沉默後,群臣各自思計梳理,然後才各自發表看法,言裏言外所透露出來的意思,就是雖然吐蕃方面矛盾深刻、大有可利用的空間,但這種因敵之勢還是不可太過恃重,不能因為過於盲目的樂觀而打斷如今朝廷即定收縮休養的國策。
李潼在聽完群臣一番陳述後,便也陷入了沉思當中。這當中一系列的問題,有的他也已經有所考量,有的的確不夠重視,考慮的不夠全面,一些想法難免就顯得想當然。
至於他與諸宰相們之間的分歧,則就在於對吐蕃局勢的干預力度,他所設想的是盡力干預、乃至於主動創造機會進行深度干預,而宰相們則認為,就算此中的確有機可趁、但也要基於大唐目下實際情況,進行有限度的干預,以鞏固優勢為前提,不必急求突破。
兩種思路,一種偏於激進,一種偏於保守。而李潼在聽完宰相們的觀點陳述後,也意識到想要準備能夠對吐蕃局勢進行深度干涉的力量,並不在於吐蕃君臣之間矛盾激化程度,而在於大唐本身的國力限制。
想要加大對西線的投入,並不僅僅只是停止遼東戰事、將東部戰場上的兵力調回關中那麼簡單,而是要對整個邊防體系進行一次系統性的升級。若僅僅只是一個方面的突進,則就容易造成與邊防整體的脫節,結果是好是壞很難預料。
這種整體性的升級,顯然不是眼下的朝廷能夠完成的。事實上單單將遼東兵力抽調回關中,本身就會給朝廷帶來極大的財政壓力,而且還沒有考慮遼東地區戰況會不會出現反覆的可能。
在經過一番沉思後,理智告訴李潼,宰相們所持觀點是更加務實的。兩次青海大戰以及安西四鎮的反覆易手,已經證明了吐蕃的國力的確不容小覷,與這種強大政權的鬥爭,很難通過一次兩次的勝負便完成。
在與這種強敵的鬥爭中,大唐文武臣員們也都有着豐富經驗。此前的東突厥和高句麗都是不遜於如今吐蕃的對手,最終都是亡國於大唐刀鋒之下。
兩次攻滅強國,過程也都頗有類似,無非分化拉攏、通過外交與軍事等各種手段,孤立其國,從而再一舉攻滅。
見聖人默然不語,姚元崇便繼續說道:「藏土久在化外不義,分裂長有、彌合短暫,今之吐蕃,實為慣情之異類。幾代贊普不能長享其國,亦為天降譴責。其君臣、父子之義本就稀薄,往者所以驕大難制、勛功皆聚東贊一門,爪牙兇惡、人莫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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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欽陵悍立國門之外,不容其朝,此亦國運沖逆,難足長久。此前聖人當邊,已經發乎前人所未及,巧立西康之國。今西康藩屬仍短,不足助力,但能長阻蕃國重做兼併,足可長為腹刺,虛其王統。
舊者欽陵確是兇悍難制,但得敗海東之後,悍態大挫,既失君眷、又非古族,搜地攻之,未能長補我國,但若庇而活之,則長為敵國大逆,更損王威……」
如果說此前李潼還有一些眼見機會在前、但卻力有不逮的懊惱,那在聽到姚元崇一番話後,思路也重新變得通暢起來。
其實姚元崇引述的一些觀點,李潼也早有認識。眼下的吐蕃雖然強大,但在政治結構方面,仍然談不上是一個大一統王朝的模式。
所謂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也並非所有的地區都是如此,想要確立一種大一統的概念與傳統,遠不是短時間內就能完成的。
近世最為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突厥,突厥作為草原霸主、時刻威脅中原王朝的時間又遠比吐蕃的統一長得多,但在隋世同樣崩得稀碎。
吐蕃的統一本就是一個異數,是松贊干布、祿東贊等一代君臣通過高超的政治手段與持續不懈的侵略兼併才完成的。之後仍能維持一個整體,則就在於統一所帶來的紅利,諸軍功氏族聯合起來獲得更大的對外侵略的力量,源源不斷的對外掠奪維持一種相對脆弱的聯盟。
但是眼下,隨着對外侵略的步伐停下來,彼此之間的矛盾已經凸顯出來。祿東贊的家族霸佔青海,拒絕分享,首先就破壞了吐蕃的戰利分配模式。之後國中又發生古老氏族被逼走的事情,這又破壞了血脈傳統。
原本歷史上,欽陵對外作戰屢戰屢勝,能夠按着當世最強的大唐軍隊割取功勳,絕對稱得上是當世第一流的名將。
但其最後的敗亡下場卻顯得有些可笑,面對年輕贊普的步步緊逼幾乎可以說是全無招架之力。並不是因為幾代贊普短命鬼已經確立起贊普天命所歸的概念,而是在於噶爾家族的獨大已經破壞了其國內權力與利益的分配格局,所以才會眾叛親離。
姚元崇的意思也很明確,那就是繼續加強對西康國的經略,同時讓吐蕃的君臣矛盾繼續維繫下去,以此來限制吐蕃的實際統一,削弱贊普統治藏地的威望。
這樣的方法,大唐不只用過一次,而且湊效也不止一次。諸如東突厥頡利與突利這對叔侄的反目成仇、高句麗高氏君主與泉氏權臣的傾軋出賣,現在只不過是將對象換成了吐蕃的贊普與大論。
只不過由於李潼對欽陵這個人的警惕、以及來自後世記憶的影響,覺得噶爾家族垮台在即,所以才下意識的排除了這一選項,希望趁着吐蕃內亂爆發的時候,一舉出擊奪回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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