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792 師度相地,營建為痴

    位於紫微宮東城的大理寺內推院,近日由於都畿訟獄頻生而監眾極多,監舍中幾乎人滿為患。然而其中幾間獄舍里卻各自監押一人,裏面的犯人全都是案事重大或身份不俗,所以有此特殊待遇。

    在這當中一間囚室里,有一名中年犯人顯得頗為焦躁,坐立不安。當然這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大凡收監於此的犯人們也少有能夠處之泰然的。

    午後監舍放飯,當獄卒行至此處囚室時,中年人箭步沖了上去,隔着木柵詢問道:「請問典史,推院中為何如此惡臭?」

    那獄卒聞言後便沒好氣道:「這也虧得你們這群亂臣賊子,安生日子不樂享,大好世道偏要敗壞!監國殿下豈是忍惡縱惡之人,敢有亂法,必然問罪!一窩奸賊在這裏便溺飲食,能有什麼好氣味?入得此處便不是無辜,關心這些閒事,不如仔細想想來生是何報應!」

    大凡司刑人員,身上總有幾分戾氣,對於獄卒的惡劣態度,中年人也並未在意,仍是一臉正色的說道:「此間惡臭,不只人間穢物,還有一絲腐臭,似是暗渠淤積。舊年李昭德李相公主持東城營建,我亦與事。大理寺推院暗渠與尚書都省排渠相同,若此間壅堵,則都省必也難免。都省東堂多存堂務舊籍,若受污水浸染,上司追究還是其次,堂務失於憑引,則就不是追究典史等在事者能為補償……」

    獄卒見這人說得嚴肅認真,又心知此處關押的人犯並非一般人,心裏已經信了幾分,但一時間還是有些拉不下臉,只是悶聲道「這樣久遠前事,你能記得清楚?莫不是你這罪囚想要優待,隨口捏造的罷?」

    中年人聞言後嘆息一聲,索性撿起一截木條在地上勾划起來,縱橫交錯的線條組成了一個簡單明了的圖案。獄卒見狀後便也彎腰去觀察,開始神情間還有幾分茫然,但漸漸就變得嚴肅起來,這草圖所勾勒出的圖案正是大理寺推院附近的街巷道路。

    草圖勾劃完畢後,中年人又拿着木棍圈出了幾處交叉點,並認真的講解起來:「這幾處渠口所設都關幾渠,最易壅堵。當時東城建造時,專有碑石警告,着令諸司在事旬日打撈清理……」

    「日前皇城鬧亂,南院是有一處碑石斷裂,原來是關此事?」

    獄卒聽到這裏,下意識說了一句。

    中年人在聽到這話後,轉在圖案上打量一番,繼而一副疑惑解開的樣子,接着又說道:「看來真的是你大理寺養護疏忽,不是渠線鋪設有誤。」

    見中年人一臉的嚴肅,獄卒反倒有幾分心慌,連忙又追問道:「那該如何補救?」

    「大理寺南堂有三株水柳,近日是不是相繼枝脆葉枯?若只左首一株如此,事還在推院,馬廄相鄰有水槽,將水排出……」

    中年人越說越是篤定,漸漸忘了自己還身在牢獄的囚徒身份,倒像是一個巡察官署的上官,正認真教導着屬下。而那獄卒也受其氣質感染,聽得專注,其中一些不確定的地方還追問幾句。

    兩人交流的很是認真,以至於別處幾名獄卒都被吸引過來,甚至忘了本來的任務。可是其他囚室的犯人們久等不見放飯,有脾氣暴躁的便忍不住大聲叫嚷起來。

    「先生真是能士,數年前事務都能熟記下來,我等日常在事都不如足下對這院舍了解清楚。」

    那最先與中年人交流的獄卒此時望向中年人的眼神已經和氣許多,並抱拳說道:「稍後我們便去查驗先生所述,若果如所言,我等獄卒們因足下惠言告知免受責罰,雖不知足下所犯何事,監室內自有一番報答。」

    說話間,那獄卒便往中年人餐瓮中又加了兩勺湯飯,然後一眾人才去別處繼續放飯。

    中年人對獄卒們的投桃報李並不怎麼在意,只是趴在柵欄處望着背影喊叫道:「若所言無誤,請典史一定告知。東城暗渠佈置,半出我手,知道錯不在我,才能了卻一樁心事……」

    聽到這人執念如此,獄卒們也都覺得這是一個趣人,且不說過往官職如何,既然入了大理寺推院,非但不擔心自身命運前程,竟對數年前一樁舊職事念念不忘,於是便笑應下來。

    聽到獄卒們應承下來,中年人神態才略顯輕鬆,然後便抓起簡陋的餐具坐回囚室中的木榻上吃起飯來。

    囚室中光線暗淡,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外間走廊里再次傳來腳步聲。不多久,有幾人走到中年人囚室正門處,是幾名獄卒簇擁着一名緋袍官員,此前與中年人交談的那名獄卒也在其中。

    中年人起身行向門內旁,還未及開口,那名緋袍官員已經指着他問道:「你就是相州案犯官姜師度?」

    「罪民正是姜師度,未知上官有何垂詢?」

    中年人聞言後不敢怠慢,拱手回答道。

    確認了中年人身份後,緋袍官員又認真打量了他幾眼,眼神中頗有好奇,並舉手說道:「將囚室打開,有上司提審犯官。」

    此前那名獄卒搶先一步將囚室門打開,併入前小聲對姜師度說道:「推院暗渠確如足下所言,已經處理妥當,多謝足下……」

    「不要廢話,快點!」

    緋袍官員又催促一聲,然後便先轉身向監舍外行去,實在有些受不了裏面那污濁的氣味。

    中年人姜師度對獄卒點了點頭,很明顯的鬆了一口氣,但很快神情又變得有些緊張,在幾名獄卒導引下行出監舍。此時獄丞早已經做好了提審案犯的程序,正陪着笑臉站在緋袍官員身後。

    「斗膽請問上官,罪民涉案詳情已有前者使員問錄,罪民亦不敢隱瞞,未知是何上峰復作提審?」

    終究是身陷囹圄、前程未卜,姜師度忍不住向緋袍官員發問道。

    「不要多問,隨我來罷。」

    緋袍官員淡淡說道,雖然談不上有多和氣,但也不像對待普通罪犯那樣傲慢嚴厲。當獄丞入前請示是否要給犯人上枷時,他也搖頭否定,然後便邁步離開大理寺推院,自有甲員押引着姜師度隨行於後。

    一行人闊步疾行,很快便離開東城、進入了皇城範圍,穿過諸司街巷間的街巷,竟然來到了則天門前。如今的則天門,已經避太皇太后尊號改為了應天門。


    姜師度也曾在朝為官,自然明白應天門這巍峨城樓意味着什麼,心中不乏忐忑,臉色也變得青白不定。將人引到此處後,緋袍官員便示意姜師度上前跟隨早已經立此等候的高大宦者進入宮門。

    「某家楊思勖,乃監國元嗣殿下故邸使奴。你就是魏州姜奉議?隨我來罷,殿下召你集英館相見。」

    應天門內,楊思勖饒有興致的打量了姜師度幾眼,心中有些好奇殿下為什麼對這樣一個犯官那麼感興趣。

    「監國殿下要見我?」

    姜師度聽到這話後,心中不免一驚,過後又忙不迭對楊思勖拱手作揖,不敢多作詢問,只能按捺住心情的激動,趨行跟隨上去。

    東華門內的集英館,在經過一番簡單洗漱並換了一身乾淨的素袍之後,姜師度才在楊思勖的帶領下來到了正堂外。短候片刻,便又有宦者行出將人引入。

    姜師度一路垂首趨行,心情自然是忐忑有加。監國元嗣之名對他而言自然是如雷貫耳,也因此心中越發好奇,忍不住思忖自己還有什麼罪案竟然直接驚動到監國元嗣。

    正當他心中雜想不斷之際,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就是姜師度?」

    「臣、罪臣姜師度,叩見殿下!」

    姜師度下意識俯身作拜,接着又側首向上窺望,然而視線還沒有看到貴人身影,便聽到那聲音陡然變得嚴厲起來:「姜某膽大!解褐以來,朝廷幾事薄你,竟敢夥同叛賊孫佺同亂相州!」

    「罪臣、罪臣確有負朝廷,然臣確是無心助逆!此前守選鄉中,閒來欲訪鄴南枋頭魏武堤,因是滯留相州,恰逢孫佺為禍相州,搜羅河夫助其賊勢,臣不幸捲入其中……」

    姜師度聞言後更是一驚,忙不迭開口解釋,語調不無委屈。

    堂上的李潼聽到姜師度的回答後,忍不住便是咧嘴一笑。出門旅遊一趟,結果卻卷進了叛亂中去,這理由聽起來便乏甚說服力,但若是發生在姜師度身上,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李潼之所以知道姜師度的名號,是因為這傢伙乃是武周到開元時期為數不多名垂青史的技術型官員,說的更準確一點,這傢伙就是一個營建狂魔。

    為官幾任,姜師度每到一處便要搞點水利營建,如果沒做,那這官就感覺白當了。相關事跡,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都有記錄,有的的確是利國利民,有的則就勞民傷財。

    出於後世唯物主義思想的影響,對於偏技術型的人才,李潼本就加一分關注。而這姜師度居然還是一個營建狂魔,那就更值得重視了。既然落在了自己手裏,那是無論如何都要見上一見。

    「政事堂有一份文書,是你長壽年間進言,講的是緣河南興築幾倉,還有沒有印象?」

    略過姜師度的罪情問題,李潼接着又發問道。

    「有……是,臣確於長壽舊年遞獻奏書!」

    姜師度聞言後先是一愣,本以為監國召見是為了嚴懲他參與謀反一事,卻沒想到是幾年前的一樁舊事。但且不說心中的詫異,當聽到監國言及此事時,姜師度卻是眼中放光,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述起來:「永徽以來,漕功愈廢,河道用力尤甚軍國遠征。臣鄉籍魏州,於此本已深有感觸,適逢當年殿下直省革計,臣也大受啟發,因作以倉代工之計……」

    李潼一邊聽着姜師度的講述,一邊低頭翻看着一份舊籍,臉上笑容越來越明顯。時隔數年,姜師度對這一份舊計講述竟然幾無偏差,可見其人的確是記憶力超凡,也的確是在這方面有着頗深的研究。

    同時他心裏也不免有些遺憾,聽姜師度所言,早在長壽年間,這傢伙思路便與自己頗有契合。只可惜當時他仍深陷於朝廷政鬥當中,在南省待了不長的時間就轉任南衙,對姜師度這一份奏章就無緣得見。

    若是當年就見到姜師度的上奏,就算困於處境不能即刻上馬大計,說什麼也得把這傢伙劃拉到行台中去,重點的培養磨練。

    不過現在也不算晚,姜師度的這一份天賦技能簡直就是在撓他痒痒肉。至於其人究竟是不是被裹挾入亂,李潼並不關心。就算這傢伙跟鄭國一樣是敵國派來消耗大唐國力的奸細,但只要確實有水利營建方面的才幹,李潼也有膽量用一用。

    「都畿倉事改革,用功頗糜,非短時能就。但之後朝廷將要於魏州興造幾處新倉,你有無計策可進?」

    等到姜師度講述完畢,李潼又不無期待的開口問道。

    姜師度聽到這話更是眸光一亮,接着便開口道:「臣鄉籍魏州,州縣水土津要俱有步量,乞請殿下賜臣紙筆,斗膽將心中故計淺作勾勒。」

    「給他紙筆!」

    李潼聞言大樂,抬手示意道,眼見姜師度伏地便作圖畫,自己也起身踱步行至近側,於旁觀看。

    待見姜師度隨手勾畫出一幅魏州輿圖,他心中更有好奇,着人取來相關圖籍自捧對照,發現朝廷精心繪製的州縣輿圖竟與姜師度隨手繪製肉眼幾乎看不出什麼差別。

    於是他心中不免更有懊惱,若早年便將其人招攬麾下,發動宮變的時候無疑更加方便。同時心裏也堅定了一個想法,那就是無論這傢伙才能與事功多麼卓著,以後都不能長留畿內任職。甚至於就連剛才想要把姜師度任命為集英館直學士的想法,都因此打消了。

    畢竟集英館地處大內要地,有這樣一個記憶力與方位感驚人的傢伙日常出入此間,想想都讓人覺得不放心。

    姜師度自然無從得知監國元嗣心中想法的轉變,在將州境輿圖水路快速勾勒一番後,接着便開始就圖指點幾處,對每一處通漕建倉的優劣都詳細講述一番。

    聽到姜師度口中層出不窮的地名,李潼不免有些茫然,他自然不可能閒到對一州地理了解入微,當然也就無從判斷姜師度所言準確性,但卻莫名有種這傢伙很專業的感覺。

    別人遊山玩水陶冶情操,這傢伙大概眼裏只有尋龍段金……挖溝開渠,或許整個魏州在其腦海中可能已經被挖的幾無完土。州內水土竟然養出來這種人物,這魏州也真是倒霉。

    「且將今日所言整理成冊呈現上來,若朝議公推稱許,待相州案結後,白身入州就事。」

    魏州乃是河北重州,也是接下來經營河北事務的人事中心,會有各種各樣大規模的營建與改革。無意間撈到姜師度這樣一個正好合用的人才,李潼自然不打算將之閒置,要儘快將其價值挖掘發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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