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700 雍王獻貨,且入宮庫

    大內東上閣,殿外氣氛肅然,殿內則隱有風雷怒音。

    「這孽子、這孽子……竟敢如此侮我,他眼中可還有君父!」

    將西京使員陳奏細則瀏覽一番後,皇帝李旦怒從心中起,直將那奏卷撕成粉碎,並拍案咆哮着:「西京使員十幾人,竟無一人能口出憲言正音,任由那孽子妖言夸炫、詐世沽名,人人該殺!」

    李旦真是羞惱到了極點,奏卷中將西京政事堂會議上雍王所言如實記錄下來,一字一句如刀劍一般刺其肺腑,令他怒不可遏。

    「唐業得復,孽子雖有事跡可夸,但宗家何曾薄他?朝廷何曾薄他!行台分置,陝西自領,創業以來,宗家幾人權勢能過於他?」

    拍案怒聲已經不足泄憤,李旦更直從席中站起,繼續頓足怒聲:「他感言身世飄零,夫妻難聚,但論及悽慘,能過於我?他於外朝邀歡取寵之際,我父子號於暗室,妻妾身死骨沒……我於他究竟有什麼虧欠?至困之年不短問候,盼其成人、嗣我亡兄。情義不稱至厚,但也少於刁難。難怪太后愛此孽種,這祖孫兩人才是真正骨肉至親,貪權無情,如出一轍!」

    殿中不獨皇帝李旦一人,另有宰相薛稷、國丈竇孝諶並幾名直殿學士,俱是心腹之眾。但眼見到皇帝盛怒之下如此失態,其忿言更是違於視聽,一時間也都各自垂首,如坐針氈,恨不能抬手捂住兩隻耳朵。

    李旦已是惱怒至極,雜亂的思緒很快又找到另一個重點:「六十七萬緡!那孽子入世幾年?竟然就積下如此龐大家資!日前所論諸子出閣,使錢五萬緡簡造新邸,少府尚且無資可支!呵,六十七萬緡,如果沒有侵公肥私的手段,田邑祿料,如何能聚成如此巨資!朕還未及治他貪鄙之罪,他更有什麼面目憑此求憐?」

    話題講到這裏,國丈竇孝諶就有些忍不住了? 開口發言道:「如意舊年,雍王服闋入京? 與時任西京留守武攸宜並成狼狽? 誣指我家使人行刺,因是刑令迫害。私里更指使其故衣社黨徒侵奪資產,使我家門於西京無立足之地? 乃破家之仇!雍王今次所具入獻資財? 應有過半為當年所得!」

    竇孝諶講到這裏? 自是一臉的沉痛並滿滿的恨意。當年雍王在西京那一通動作,對他們竇家打擊之大可謂深刻,即便不論官面上所受到的迫害打壓,幾代人百數年所積累的家財族產幾乎被侵奪大半,也讓竇氏族人們在提及雍王時都忍不住咬牙切齒的痛恨!

    「臣今日申論舊事? 非為強辯資財何屬。但日前政事堂所論? 誠是失於拘泥刻板。陝西道諸州貢賦? 自為國計收支? 無論任何理由,大行台都不該私作截留挪用。雍王敢為此事? 其罪深重!陛下仁恩恤之,即便不裁折其官爵? 也該有所追懲? 罰金沒官,已是量輕,雍王更有什麼冤屈可申?」

    竇孝諶接着又繼續說道,正是在他的力勸之下,皇帝李旦才決定推翻此前政事堂決定,着令出使西京的員眾們將這一筆資財押運歸都。

    李旦聞言後也緩緩點頭道:「孽子邪勢已成,挾陝西以抗皇命,朝廷章令於之已經難有伸展。眼下尚懼於宗法大義,以此自懲媚眾遮掩,若再加以縱容,恐怕連這一筆資財都不再奉獻。」

    薛稷雖然也是皇帝的心腹親近之人,但畢竟也是在職政事堂的宰相,聽到這對翁婿言中對政事堂此前決議都頗不以為然,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將思路稍作梳理,然後開口緩緩道:「政事堂前論如此,所以不取雍王家私,並非存意縱容。陝西道貢賦乃國計盈收,社稷賴此維持,哪怕只有錙銖寸縷,也是萬民沐恩進貢,此所以上呼下應、王治井然,豈能以臣員家私代替!陝西道疾困誠有,事跡亦著,但這絕不是行台竊享貢賦的理由!

    雍王功過如何,不當由其自度,此所以政事堂不納其獻私。哪怕未來陝西貢賦仍不能出於潼關,也需由皇命制授,而非雍王專擅自給!」

    「薛侍郎所論或能守於大體,但如今陝西分治勢成,政事堂又能如何制裁雍王?即便降敕訓斥,不能傷其皮毛,陝西諸州亦不能唯皇命是奉。如今還能收得錢款巨萬,足支朝士兩年祿料,大補朝廷當下所疾。方今世道革新,政事堂卻老臣當道,所守近乎陳腐,持此論者非只一人。」


    聽到薛稷這一番言論,竇孝諶更加的不以為然:「君子可欺以其方,雍王狡詐、強詞奪理、矯飾不道,事跡已經不止於一。若如今朝廷仍以道義為守,任其欺罔世道而不加制裁,所禍只會更深!」

    李旦見薛稷被竇孝諶說得有些神態不自然,還是開口說道:「政事堂乃天下中樞、百官表率,自當持守道義,不以權變狡黠為能,據理以論,不失臣軌。此前成於此議,我也不做質疑。但慎之小子,狡猾為奸,遠非道義章令能制。他所以張揚此態,想必也有料定朝廷很難笑納此筆資財,但若收納不由朝廷呢?」

    「他宗家小子,獻貨親長,乃家私之內的往來。待到錢款入都,無需朝士出面接納,我自令豫王出面,以家禮收納宮庫。此事務往來,只是宗家之私,無涉朝政。諸子待出,從兄具物為賀,只是人情倫理之內。至於陝西道貢物解運與否,仍付朝論!」

    聽到皇帝這一番話,薛稷眸子先是一亮,但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又說道:「但此番物貨遞獻,兩京俱是人情關注,物議譁然。如此權益之說,或是自成道理,雍王宗家少類,行事即便有所出格,或可不懼非議。但聖人乃天下之主,宇內至尊,臣恐……」

    皇帝這通盤算,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錢款不入公帑,政事堂接下來再處理有關陝西道貢賦的事情仍可不失底氣。雍王即便叫屈,跟你四叔說去,反正錢我們是一分都沒見。

    但這當中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皇帝終究不同於雍王,說的直白一點,雍王可以不要臉,但你皇帝這麼耍賴,讓天下人再如何敬奉你?

    真要這麼一搞,人設直接崩得稀碎啊!西京群眾心疼雍王都心疼得掉眼淚,結果你皇帝卻說這小子就是走親戚哭窮,這讓人感情上如何能接受?

    薛稷言外之意,李旦自然能聽得出來,他歸席閉眼長嘆一聲道:「被這孽子如此擾鬧,我還有什麼仁風德義可夸?小子恃其狡黠,出入於典刑內外,我若仍然只是徒守方正,來年若果為其所制,更有誰人憐惜?」

    見皇帝已經是打定主意要這麼做,薛稷也不敢再作力勸。老實說這一次的風波,朝廷本就理虧,即便是要追討貢賦,也該拿出一個具體的分配方案再使員西行,結果被雍王抓住這一點大作宣揚,使得朝廷與皇帝都變得極為被動。

    眼下皇帝這麼做,是自己承擔了大部分的污名,但起碼還是保住了朝廷中樞在陝西道財政問題上的一點主導權,可以與行台繼續就如何分配繼續交涉。

    但朝廷就算掌握了這一點主動權,又能怎麼做?事情吵鬧到這一步,朝廷如果再想將陝西道邊務問題進行淡化、無視,已經很難做到。

    如果還想確保對行台擁有一定的管制權,哪怕僅僅只是名義上,在財政度支方面也必須要給行台軍務預留出一部分的預算。如果行台再獅子大開口,單單陝西道貢賦截留自用可能還不夠。

    想到這裏,薛稷又不免有些頭大,乃至於突發奇想,雍王素來謀計深刻、手段狡黠,其人在西京攪鬧風波的時候,對於朝廷後計應對必然也有預想。那麼皇帝這樣的應對方法,雍王有沒有想到過?

    腦海中一旦冒出這樣的想法,薛稷就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若事態果真如此發展,那行台與朝廷仍可不失對話,不至於關係直接破裂。而雍王雖然付出了六十七萬緡的家財,卻在天下人面前將當今皇帝的個人形象給深深傷害了一番,這會不會才是雍王的真實意圖?

    薛稷想到這裏的時候,殿中竇孝諶等已經在笑贊陛下應對巧妙,讓雍王白白付出幾十萬緡巨資但仍不能免於朝廷就此再作追責,對付雍王這樣的狡黠之人就該用這樣的狡黠之計,讓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正在這時候,有侍者趨行登殿,道是宰相狄仁傑於宮門之外請見。

    「狄相公若有事務待陳,且先錄事政事堂,明日朝會後再作商討。」

    李旦聞言後,便吩咐幾名直殿學士外出對狄仁傑傳達自己的意思。

    待到幾人離開,殿中只剩下薛稷並竇孝諶時,李旦臉色才陡然變得陰沉起來,並怒聲道:「老物求見,無非再諫財貨入都事宜!昭德氣浮淺表,觀其面而知其悍,制之不難。狄某卻腹藏荊棘,貌似忠良,更加難制!其所持休養之論,只為薄朝廷武備而縱行台甲兵,誠是可恨!輿情常常失於大體,但於此獠,則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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