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皇太后這話,太平公主哭聲頓斂,但仍是一副悽怨至極的表情,抬眼望着母親不無憤懣道:「我是阿母骨肉,但既自立成人,心懷終有不同!阿母這樣邪情度我,若是傳揚出去,我還有什麼面目苟存人間!我究竟是怎樣的厭物,阿母至今還要加我迫害!」
武則天聞言後呵呵一笑,只是語調中略有懊悔:「終究往年,予你太多縱容溺愛,讓你到現在都還覺得能憑狡詐免於責罰。可如今,你阿母縱有心、卻無力啊。你這娘子何時才能明白,脫此懷抱之後,人間已經再無深情能夠縱容你的胡鬧!」
「阿母以為我是胡鬧?你長在這深宮之中,所見四面牆壁,知不知情勢已經何等焦灼?四兄窮計情急,如果沒有我的遞言,他更不知該要如何料理亂象。我這麼做,也是為了……」
太平公主仍自強辯,武則天卻拍案怒喝:「住口!你真以為你母已經老邁昏聵,可以罔道欺之!我如今見你一面,是擔多大風險?若你不是自我血肉之內撕裂出來,我是厭我命長,才出面見你?還要狡詐遮掩,揮霍一點生機!」
「事情或將有亂,但總不至於、不至於……阿母你肯發聲,慎之不會違意,只要他能作克制……」
太平公主見母親肝火真動,一時間也不免膽怯,語調都因此低弱下來:「世道至今的撕裂,阿母不是沒有責任。三兄常年漂泊在外,終究一樁大患,我也是不忍見宗家再作流血,只憑四兄自己,並沒有容納的器量。如果有人將三兄劫入長安,鬩牆之爭近在眼前啊……」
武則天閉眼搖手,一臉的不耐煩,不願再聽太平公主講下去:「你母確有悖道行徑,但也不是你等恃恩之流能夠看輕!人心之內的兇險,你所歷幾深?你兄妹恃於無知,拙弄大計,交代幾事,你認真去做。」
「阿母請說!」
太平公主聞言後也不敢再作胡攪蠻纏? 連忙端正姿態? 鄭重說道。
「雍王妃着三品正員禮送西京,舊臣裴居道封命盛追,哀榮同於劉延景。裴炎追以中諡? 決不可過於美封,給你四兄留下一線生機。潞王授給陝州刺史。做好幾樁? 西京甲兵可以不過潼關,由得你們胡鬧。」
太平公主聽到這一番吩咐,嘴角泛起一絲自嘲:「原來我與兄長? 在阿母眼中都是如此的猥下之選? 篤定我們不能成事。難道人間只有你那令孫? 才是能托大事的當然之選?」
「這又有什麼可攀艷的?慎之的確強於你們? 否則你母何至於淪落此境。你們所思所念,都在我的腹懷之內? 我倒盼能給我驚訝,可惜只是遺憾。我於人間已經難作長望,臨行之前盼所託得人,黃泉見夫能免幾分慚愧。他托業給我,所歷雖然板蕩波折,最終還是想夸一句不負所托。」
武則天講到這裏,悵然一嘆,垂眼再望向太平公主,心情仍是複雜,繼續說道:「你也不要過分專情朝內,若有心腹之選,使派并州,關鍵時機,能夠救你一命。」
太平公主聞言後又是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旁的事情我可應下阿母,盡力促成。但是潞王刺陝州,這真的是為難,四兄是決計不許,朝士們也不會同意。」
「這種小事都做不到,你們兄妹怎麼有膽量興弄大計?立事之前,先慮敗否,真要一味把自己逼到亡命之境,退無可退?」
武則天聽到這話便冷笑一聲。
太平公主目露不忿,並忍不住反唇相譏:「阿母不是覺得你那佳孫能事於大?又何必這麼明晃晃的給他鋪設東歸之路?難道阿母仍然擔心,他會歸途受阻,難入都畿?」
「我擔心的不是慎之,是你們啊!我擔心你們攪亂時局不可收場,西京甲眾不及相救啊!」
武則天長嘆一聲,頗有無奈道:「慎之歸途通達,於朝情也是一樁震懾。潞王身領陝州刺史,也是給你們樹立一個警號,一旦朝廷躁鬧到必奪其職,無論當時情勢如何,即刻收手、出都,強留必禍!」
「阿母總說禍,可我看不到禍由何出!內外臣員,舊朝久經馴服,南北衙兵,都在掌控,就算朝情一時有亂,不至於即時宣以刀兵。可如果慎之出入全無禁止,這才是真正讓人寢食不安、急欲解決的危患。這樣的安排,只會讓朝情更加緊張,不利於內外平衡之計!」
太平公主雖然看重母親的建議,但也並不只是一味的聽從,仍然不失自己的主見、看法。
在她看來,將雍王家眷送往西京,的確不失安撫之計。將孝敬皇帝的丈人裴居道哀榮抬舉到與國丈劉延景等同,也可以讓行台在朝廷接下來的操作中少作發聲。裴炎事跡顯於廢立,不加殊榮也可以讓時流稍作冷靜,不要專重險謀。
可如果自神都向西,道路俱在行台控制之內,朝廷中門大開,只會更加激化與行台的對峙氣氛,並不利於她所設想的平衡局面。
說到底,她母親作這樣的指示,只是對她格外的看輕,一心都用在了她所看重的孫子身上,這自然讓太平公主有些不忿。
「皇帝會答應的,你連你兄所思所欲都見解不深,難得竟有膽量會把弄時流人心。」
見太平公主仍是振振有詞,武則天又嘆息道。
太平公主聞言後自是不信,但稍作思量後,臉色卻變了一變,開口顫聲道:「阿母要自解左羽林衛宿衛上陽宮?」
武則天點點頭:「你兄畏我如虎,若能完全掌握我的安危生死,他絕不會拒絕。」
聽到母親這話,太平公主眼眶中頓時淚水湧現,這一次便是真的真情流露而非作態了,她抹一把眼角淚水並怒聲道:「阿兄答應,我不答應!我母安危,不是任何人籌碼賭注!慎之他配嗎?阿母你一生精明,難道看不出那小子至今怨你追害二兄?他不值得!他真有雄才,便將宗家不馴人眾殺個乾乾淨淨,但休想拿我母親性命為他叩門!」
見太平公主反應如此激動,武則天嘴角顫了顫,低頭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角並深吸一口氣:「你母命許社稷,兇橫半生,不是人間寂寂無名之客。這是我的福澤,也該要領受一份報應。慎之值不值得,且待來年再論,但如今,是我自己願意,不干余者。」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俏臉仍是如霜,擦乾臉上淚水,仍是不失倔強:「潞王可以出刺陝州,但上陽宮要由我來守!四兄他短計簡略、稍繁即困,不能照料阿母周全!我明日就入住上陽宮,阿母你既然無計性命,索性為我暫壯聲勢!」
「滿朝將要清算你母,你與我親昵同居,怕是有悖你的心意吧?」
武則天聞言後便微笑道。
「我就母而居,誰能怨我?無非增添一些口舌之爭,我既然入世蹈舞,料定不會輕鬆。怨恨阿母是一事,但讓我親見阿母生境落魄,這忍不了!前半生阿母庇我,此後長年,還是母女相依為命!我的母親,決不可殘生寂寥!」
太平公主講到這裏,從地上站了起來,望着母親說道:「阿母且在殿休息,我自入宮與四兄交代此事。他若執意不許,那他也不再是我阿兄!我母但有分寸失意,我必千倍還他!」
望着太平公主疾行出殿,武則天也長嘆一聲:「舊時御極天下,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竟也會如民間婦人,老而為子女控弄,身不由己。」
稍作感慨後,她又對侍立一側的上官婉兒說道:「去請雍王妃過來吧,他們夫妻久別,得有再見之期。但此一去,卻未知我還能不能生見幾人,臨別短話,稍作慰藉。」
上官婉兒聞言後便點頭應是,但在臨出殿前,又說道:「妾日前已經安排阿母於坊間,禁中多年積累私己可足餘生自養。自此以別,潛居坊里,長為陛下誦經祈福……」
言及於此,上官婉兒聲調已有幾分哽咽,清淚滾落於頰,兩手捧出一卷:「陛下起居,凡所慣用細節,俱細錄於此,來者進侍之眾,陛下可囑細讀,不、不……」
武則天聽到這話,亦有幾分傷感,抬手接過那書卷,展開稍作閱覽,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娘子心細如髮,所錄諸多竟連我都不覺,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侍用繁瑣的苛刻之人。」
她垂首低吟片刻,還是開口道:「不要留在神都,去西京罷。出宮之後,便是平民,往者浮華,一概抹去。真有走投無路的窮困,不至於無處求訴。」
「妾誓言於前,絕不違背。」
上官婉兒叩伏於地,悲聲泣道。
武則天彎腰拍其頸背,笑語道:「知你精明謹慎,既有前言,自不違背。去罷,安心生活,舊事不足長憶,便也不再贈你物事。行出此門,便是新生。」
「陛下、陛下……」
上官婉兒埋首於武則天兩膝,一時間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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