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台那場會議過去了大半個月後,時間很快來到了三月末,雍王典賣家財籌措的錢款,終於正式與朝廷使者們進行交割,作為去年秋賦的補償,合計為六十七萬緡有餘。
這個數字究竟是多是少,不太好評價。
如果單單只論這一筆財貨多少,那自然是一筆巨款,像是作為蜀商翹楚中的宋霸子,以百萬緡飛錢投獻行台,幾乎都已經到了傾家蕩產的程度。長安城中商賈雲集,真正能夠拿得出這樣一筆巨款的商戶寥寥無幾。
哪怕在國家財政中,這樣一筆錢同樣頗為可觀。像從永徽年間開始徵收的戶稅,雖是戶分九等,但若折中計錢的話,每戶約在百二十錢之間。陝西道諸州,永徽年間舊有戶數約一百三十萬戶,戶稅尚且不足二十萬緡。
若從國家開支方面來算,天授年間內外在品職官約兩萬眾,合年競支祿米為一百七十萬斛。以斗米五十錢論,凡在品官員一年祿米所支折錢也不足九十萬緡。
但事實上斗米五十錢已經是極為高昂的價格,像在貞觀、永徽年間等連年大豐的情況下,關中米價甚至都很少超過斗米十錢。神都洛陽地處天中,漕運物流環境較之關中的長安還要優越得多,哪怕在神都革命那樣的動盪之時,斗米都無過五十錢,長期穩定在三十錢一下。
換言之,雍王入繳的這一批錢款,足支內外職官一年之祿且還綽綽有餘。
但跟國家整體財政收支相比,區區六十多萬緡實在不值一提。在中唐兩稅法實施以前,大唐財政收入還是以租庸調為主,租收穀米,庸則力役,調則就是以各種紡織品為主。
儘管永徽以來,以均田制為基礎的租庸調已經遭到了極大程度的破壞,但朝廷也增加了各種大稅、小稅並諸資課以彌補這方面的財政流失,所以總量上仍然沒有削減多少。
像後世《通典》所載,天寶年間戶稅所收每年得錢兩百餘萬緡,但在租庸調作為財政主體的情況下,這一部分收入所佔國家整體財政收入不過二三十分之一。換言之,天寶年間大唐國家整體財政收入,即便是以戶稅二十分之一計? 也達到了四千萬緡之巨。
如果以這樣一個比例來計算的話? 去年朝廷在陝西道流失的賦稅額度應該在三到四百萬緡之間。但事實上,這個數字只大不小? 因為朝廷核算財政收支? 諸物折錢主要是以和市官買物價作為標準,而這一物價較之真正的市場物價通常要低兩到三成的幅度。
而且陝西道諸州財政還不僅僅只有租庸調? 像是隴右的牧監稅草、河曲的鹽稅,以及諸州物料土貢? 包括諸羈縻州府所進方物貢賦? 陝西道諸州每年能給朝廷帶來起碼一千萬緡以上的財政收入。
也正因為物貨數額如此龐大,李潼才要想盡辦法的將物貨截留自用,如果只是區區幾百萬緡,還真不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的謀算。
長安城這些豪商們看似揮金如土? 闊綽至極? 但事實上怎麼能跟整個國家的財政力量相比。哪怕僅僅只是錢財計數,彼此體量已經完全不成比例,如果再加上其他社會資源的佔有,無論是朝廷,還是行台? 都遠非這些民間資本能夠撼動的。
但朝廷財政收入雖然體量龐大,但物料品種也是複雜無比? 很難進行直接變現,當然也沒有大規模變現的必要。
畢竟如今民間的工商體系仍然遠不如朝廷? 一直到了安史之亂後、朝廷對於社會資源的掌控力度直線下降,才使得民間工商資本得以壯大起來? 直至五代兩宋? 更誕生出頗成規模的市民階級。
總之? 在行台府庫空竭,度支計簿赤字成堆的情況下,雍王傾盡家私、湊出這樣一筆巨款,雖然跟所拖欠的總量相比仍然不值一提,但也足以顯示出雍王的誠意。
起碼以李千里為首的這一干朝廷使者們,也實在不好再發表什麼意義。行台的財政現狀,他們是知曉大概,以目下行台與朝廷的關係,再加上雍王於關內所享有的崇高聲譽與權勢,哪怕耍賴到底、讓他們顆粒無收,他們也根本無計可施。
但雍王並沒有為難他們這些走使下僚,反而積極面對、主動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權宜之計。而在這一過程中,長安士民對雍王殿下的擁戴熱情,他們也都親眼見證,心知就算不接受這個結果,繼續糾纏下去,非但不能索求更多,反而有可能更加激化陝西道對朝廷的離心與矛盾。
「殿下捐盡家財,言則為償前過,但又何嘗不是為我等走使員眾庇護前程、免於追責波及?錢財雖是俗物,但恩義誠是感人,但使我等諸員能憑此事跡歸都登闕,必仗義直言,盼朝廷能夠正視陝西疾困,惠政施降!」
李千里在皇城政事堂領受這一批錢款籍冊後,滿臉激動之色,嘴裏更是連連稱謝。其他有份隨從出席的朝廷使員們,表情言行也都大體類似,只是在這一份稍顯浮誇的感激之情下,心情之複雜也可略作窺見。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大凡具有正常人智力的也都明白,一旦歸都,朝廷也絕不會因為追討回幾十萬緡的資財就對他們加以褒揚。他們這一次西行催討,可以說是將朝廷與當今皇帝的體面丟得乾乾淨淨。
但他們也實在沒有什麼理由去指責雍王殿下,雍王這一番操作,用心自然不可稱絕對的坦誠,但也是在朝廷步步緊逼的情況下不得已做出的應對。
特別如今行台府庫虛實已經無從隱瞞,接下來或許還要面對諸邊胡寇侵擾的問題,諸邊州可能還要面對戰亂不已的情況。甚至他們還沒有離京,便能感覺到行台近日氛圍凝重,人馬調動頻繁,顯然已經在提防這一變數。
不同於李千里浮誇虛假的道謝,跟隨出場交接的裴守真則就沉默得多,他離席入前再拜雍王殿下當面並沉聲道:「拙才猥瑣,強諫致變。近日來多承殿下謬讚錯賞,實在受之有愧。歸都之後,唯述所感,無論能否說服朝堂諸公,復命之後,此身已無顏面再充朝位,唯是請辭慚隱。若西方果有兵戈之亂發乎於此,屆時跣足來投,若得不棄,帳前卒使,義不容辭!」
聽到裴守真這麼說,李潼心裏自然頗感高興,並對在場眾人說道:「行台所在,既非化外之邦,皇命之下,無論東西,凡有志之士欲以才力為進,無不倒履歡迎!」
雍王殿下如此禮賢下士,在朝一干朝廷使員們心中也多多少少生出此類想法,只是並不敢像裴守真表現的那麼外露。
畢竟他們可沒有裴守真那麼強硬的家世出身,此行出使西京生出如此波折,歸都之後已經是處境堪憂,若再在行台這裏主動迎合雍王殿下的招攬,只怕此行東歸將成死路一條。所以就算心裏有什麼想法,也只能按捺不發,歸都之後觀勢一番,如果真的風頭不妙,再趕緊捲鋪蓋西逃。
足足六十七萬緡的巨資,李潼自然不能用幾張飛錢匯票打發了。
且不說眼下飛錢業務還沒有發展到神都洛陽,單單最近這段時間裏在長安城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也不能讓這群朝廷使者們走的悄無聲息。就得大作鋪張一番,給長安民眾們一個交代,讓人們看一看,當今皇帝是多麼的刻薄無情,將雍王家私榨取的乾乾淨淨。
所以這六十七萬緡的錢款,幾乎都被換成了體積龐大且分外惹眼的絹繒絲麻等物料。
即便以一匹絹三百錢計,那就是足足兩百多萬匹絹,再加上雜充其他價格相對更加低廉的物料,行台籍簿交割後,又在皇城朱雀門內點驗了足足兩三天的時間,最終千數駕托滿物料的大車才從朱雀門緩緩駛出,沿金光門橫街向東駛出春明門,離開長安城。
這一天,雍王殿下親自率領行台僚屬們在朱雀門前相送。而長安城中也有眾多士民聚集在橫街兩側,雖然不能近睹朱雀門前雍王殿下神采如何,但遠遠也能見到雍王殿下只着一系簡單的素色圓領袍,自給人一種淡淡得蕭索感。
再見到那長長的幾乎看不到頭的車駕隊伍,長安民眾不免群情激動,若非行台派遣足夠甲兵護從,譁噪民情幾乎要阻攔車隊出城。橫街左右沿途唾棄連連,更有民眾忍不住憤慨咆哮:「神都士民喜着新袍,勿忘名王寒立長安!關西父老,與王同袍,哪懼人間險惡逼害!」
聽到橫街兩側民眾們的唾棄怒罵聲,一干負責押運物料離京的朝廷使者們一個個也都是羞慚不已,以至於汗流浹背,其中有幾個本籍長安的朝士更是掩面而行,羞見父老。
也幸在行台提前準備充分,佈置甲兵分巡坊曲各處,群情雖然因此激亢無比,但總算沒有發生什麼大的騷亂。
裴守真負責押尾後隊,行出春明門後,勒馬回望長安,神情不無複雜:「朝廷恩德,自此絕於西京,唐家故澤,歸於雍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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