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築慈烏台眼下只是動議,短期內應該不會正式開始修築。
就算沒有更多的消息來源,李潼在禁中仰首便能看到明堂的修築進度。時下已經到了深秋,年關漸進,明堂的修築也到了一個關鍵時期。哪怕在仁智院中,都能聽到工匠們漏夜趕工的聲音。
明堂的興建對武則天而言才是真正的國朝大事,修築慈烏台與之自然不能相提並論,自然只能延後。
不過李潼對此也並不急躁,雖然慈烏台如果建成相當於他家多了一個獲得庇護的籌碼,但只要能夠趕在天授元年之前建成也不算晚。
怕就怕當中還會有什麼變數發生,影響到慈烏台的落成。畢竟武則天還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善變,就連華美宏大的乾元殿都說拆就拆,叫停一個還未動工的工程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事。
原本李潼還在猶豫要不要對薛懷義稍作接觸,現在看來是很有必要。且不論以後會如何,起碼眼前薛懷義作為武則天的男寵一代目,所得寵幸是無可比擬的。
為了確保慈烏台能夠真正修築起來,不會被心懷惡意者使壞打斷,與薛懷義保持一個融洽關係是很有必要的。
但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實施起來又很困難。眼下的薛懷義是當紅炸子雞,李潼與之距離並不比和他奶奶武則天的距離短多少,實在很難接觸到對方,更不要說維持一個融洽的往來關係。這件事也只能暫時放在心底,等待機會。
慈烏台雖然還未正式修築,但也給一家人的處境帶來了實實在在、立竿見影的改變。韋團兒來訪之後,當天就有數名禁中司掌女官來訪,一改仁智院門庭冷落的現狀。
這些內官到來之後,除了基本的請安問禮,也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熱情。仿佛因為韋團兒的來訪,才讓她們察覺到禁中還居住着這樣一戶貴不可言的人家。
這種人情的冷暖,頗讓李潼有種范進中舉的感覺,更深刻體會到在女皇權焰陰影覆蓋下的禁中,其人一念的轉變能夠給人帶來多大的影響。
本着多聽多看的想法,之後幾天時間裏,李潼也陪着嫡母房氏接待這些來訪者,但很快便感覺索然無味。仁智院生活接觸面雖然狹窄,但整個大內禁中無非面積更大,這些內官宮人們所接觸的事物同樣有限,能夠提供的資訊自然也是乏乏。
想要更深刻全面的融入這個世界中,必須要將感知擴散到禁中之外。特別如今他們一家不再是寂寂無名的存在,所獲得的關注越多,對資訊的需求也就越大。
拋開這些李潼自己內心中的權衡,一家人的生活也因為處境的改變而發生變化。歷經大劫之後,房氏謹小慎微,對於那些來訪者都是禮數俱備,不敢托大怠慢。
嫡母忙於應酬,家教事宜只能暫告段落。對此最感到高興的便是李守禮,這小子上輩子估計跟經義有仇,只要不讀書便是好的。恰逢家庭際遇轉好,宮人多有逢迎,自然是放開了玩樂。
但就算放得再開,身在禁宮之中,尺度也不會太大。這些內官們無非奉進一些無傷大雅的雙陸、樗蒲等搏戲工具,其中最得李守禮歡心的,便是一套投壺的工具,每天玩得不亦樂乎,很快便將他那純熟的投擲本領無縫嫁接過來,在小李飛刀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對此李潼只能感慨生活經驗給人帶來的想像限制實在太大了,李守禮這個傢伙堂堂一個大唐嗣王,放開玩樂之後居然還是如此乏味,簡直就是紈絝界的一個恥辱!
不過李潼自己也沒有好上多少,他成功晉級為馬夫。宮中尚事者送來一匹矮小的果下馬,馬高不足一米,毛色純白,乃是高麗進獻貢物,深得小妹李幼娘的喜愛,每天騎游不斷,甚至在居舍中都獨辟一個角落讓這匹小馬夜宿房間中。
家中幾兄弟,李光順太沉悶,就算房氏中止了講學,每天也只待在房中溫故知新。李守禮看着這匹小馬倒是躍躍欲試,當然主要是手癢,想要讓幼娘奔騎起來,給自己做游靶,因此被小妹列入絕對的黑名單,每在院中看到這個不着調的二兄身影,便驚得大喊大叫。
為了能夠及時喝退李守禮這個惡徒,李潼只能無奈充當馬夫,畢竟旁人是不敢隨意斥退這個嗣王的。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聽到小女郎那歡聲笑語,自己心情也被渲染的開心起來。
際遇發生改變的,不獨雍王一家,仁智院中其他人也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響。
時入十月,傍晚將要落日之際,掌直徐氏來到了永安王院舍,遠遠便見到鄭金站在廊下指揮宮人燒放炭氣。
由於仁智院久乏人居住,也就沒有完善的供暖設施,隨着天氣轉寒,房間中還要以炭火取暖。炭物明火太旺,便會令整個居室充滿煙氣,所以需要提前放煙,然後才可裝入手爐、腳爐中。
「阿姨照料大王起居,真是細緻入微。」
徐氏行入廊下,望着鄭金笑語道。
鄭金聞言後則嘆息一聲,低頭用銅釺子戳着火炭觀察火候:「舊年在東宮時,自有火道鋪設,香炭隨用。而今人事更改,也只能加倍用心,只求阿郎起居舒宜。」
徐氏聞言後心中也是一嘆,但很快便又笑起來:「天顏雖莫測,聖眷終未衰,總歸是越來越好的。」
鄭金聽到這話,倒也沒有反駁,一家人處境的變化,特別在幾個月前阿郎大病新愈之後,的確是越來越好。此前他們所居靠近掖庭陋室,起居用度簡陋不說,晝夜都能聽到掖庭罪婢嗚咽啼哭。阿郎受此驚擾,每每漏夜難眠,要靠她整夜陪伴安撫。
如今卻住進了仁智院這座獨立宮苑,飲食役用都大大好轉。像是去年冬里,幽居陰潮之地,不多的柴炭供應只能一家人聚在太妃舍中圍爐取暖,到如今甚至已經可以奢侈到燒放炭氣。境遇的好轉,真是體現在方方面面。
唯一的一點遺憾,對鄭金來說大概就是阿郎病癒之後性情、言行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對她不再像往年那樣依賴親昵。
但這其實也是一樁好事,她跟隨娘子入嫁王府,彼此間主僕情深,說一句稍顯僭越的話,娘子死在巴中後,她便將阿郎視作己出,誰又不希望自家的兒郎能夠長大成人,變得獨立且有擔當呢?
「掌直可是有事來訪?」
見炭火煙氣漸弱,鄭金才抬頭問向徐氏。
徐氏臉上笑容更顯殷切:「是有事務要請示大王,有勞阿姨傳報。」
房間中張掛帷幔,雖然有些氣悶,但卻很溫暖。徐氏緩行入內,抬眼便看到永安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側偎榻席之上,頭髮並未結髻而散垂胸前、肩後。
本是尋常居室畫面,卻因人的不同而發生了變化。狐腋裘衣在燈火照耀下,泛起一層暖白的光暈。但人一眼望去,首先注意到還是那個披裘的少年。
少年臉色白皙紅潤,未辨五官已經有一股清秀透出。但若仔細望去,寬額隆準,劍眉臥揚,自有英氣勃然。眼若燦星,雖在微瞑之際,散溢神光動人。唇形如削,下巴則像是璞質天成的藍田美玉。整體搭配起來,便是一種絲毫不能增減的俊美,令人一見難忘。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徐氏自然也不例外。美好的人事,總是令人心曠神怡,讓人樂得觀望欣賞,一直等到榻上人端坐起來,徐氏才驀地發現她已經痴立片刻有餘。
「不知掌直來訪,實在失禮。」
李潼坐直了身體,之後索性站起身來轉入內室,片刻之後才又走出來,散發小作梳結,並戴上了一頂貂皮軟帽,裘衣也用玉帶扣住,顯得莊重起來。
此際的永安王少了方才那種慵懶清逸,貴雅嚴肅,給人一種疏離隔閡。但這種莊重待客的態度,還是讓徐氏大感受用,她上前一步,斂裙下拜道:「妾冒昧來訪,打擾大王閒趣,還望大王勿罪。」
李潼擺擺手坐回榻席,並讓宮婢收起憑几上剛才在看的書卷,並將徐氏請入席中,這才微笑道:「無非閒人懶動,哪有什麼清趣可言。多賴掌直勤於內外主持,懶散之人才能怡然無事。」
徐氏自謙幾句,並隨口講起一些院內閒雜事務,仿佛在向上官匯報。
李潼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但也並沒有打斷徐氏的匯報,目的自然是鼓勵對方維持這種態度。幾個月前,他小施手段拿住了這個婦人的把柄,但也並沒有挾此迫用,彼此間還是維持着相安無事的狀態。
總得來說,徐氏也算識趣,並不多管院事刷存在感,偶爾還傳遞一些聽聞得來的資訊,可謂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此前李潼也很難無所顧忌的與那個百騎郭達私下聯繫。
只是雜事閒論之後,徐氏一句話卻讓李潼皺起了眉頭:「幸入此中,侍奉恩主。但雜余擾人,妾恐不能久事庭前……」
李潼一直以來都危機感爆棚,聽到徐氏這麼說自然下意識想到莫非又有人要加害他們一家從而波及到徐氏?但在聽到徐氏接下來的講述之後,才發現是自己過于敏感、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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