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一干外命婦入殿,武則天外露的情緒又變得內斂起來。此時聽到太平公主這麼說,她也只是微作淺笑,視線環視殿中眾人並說道:「兒郎播威於邊、制賊於外,難得竟擾動到諸家命婦。既然不辭辛苦的入宮來賀,那便一言相贈。」
說話間,她指了指席中的雍王妃,並不乏欣慰的說道:「誰家兒郎不是親長面前珍物?更何況雍王此等人物才趣,更是天下罕有。人之所珍,莫不只望相守不離,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只是這麼做,則無益內外、無益家國。
爾等諸家大婦,身前多有幼少聽教。器或不器,雖各自有見,但名或不命,終究輿情有論。蕃國遠患,與你等並無切身之擾,倒也無謂一時的湊趣喜樂。
但雍王因此名動天下,成少流翹楚,使你各家藏器相形見絀。不必慕之妒之,唯是法之。金寶置堂,蓬蓽生輝。世道已經有此華美秀才為鑑,諸家子弟若得侍從,但能映得三分顏色,已經頗得可觀了。」
聖母皇太后雖然大權不再,但卻積威仍深,在殿各家命婦聽完這番話,無論心裏各自感受如何,也無不恭聲應是。
有的人確是動了心思,要激勵自家兒郎也勇效雍王,誠如皇太后所言,但能分映幾分風采,也無患時譽不著。
有的則只是面上的迎合,心裏則多不以為然,雍王那樣的人,並不是俗物能比較,生在天家、分陝為治,若無這麼出眾的出身、權柄作為依靠,怕也難得如此風采。
「阿母所言極是,在朝群臣,有《臣軌》為規,可以不失大體。阿母與嫂子若再著教養的經典,必然也是諸家爭讀。兒郎能或不能,誰又不羨我家慎之如此的才器壯觀?」
太平公主又繼續笑語說道,並順勢與房太妃坐在一席,轉手拉起李幼娘的手腕不無炫耀道:「名家秀姝,我家佔得,盼我家新婦能早施教養之能。」
李幼娘被她婆婆搞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說道:「阿姑殷望滿滿,讓人惶恐忐忑。長計不必急言,兒自蓄力待之。只是夫郎長感雖然親緣可恃,但卻憾不能近,他很是羨慕阿兄逞才揚志,歲月不荒。」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神情頓時有些不自然,被自家新婦拆了台,自然讓她很難受。
聽到這對婆媳交流,武則天倒是一樂。她這個女兒生在天家、浸於勢力,往年只覺得秉性機敏剛強、像極了自己,所以多有昵愛。
可是隨着自己失勢居宮,有了更多的閒暇時間可以細品人情,這女兒卻與她不再親近,皇帝登基這一兩個月時間裏,太平公主還是第一次來上陽宮。
武則天這大半生、冷暖經歷,倒也不會因為女兒的勢利有多傷心。但她閒下來之後,也在回想自己這一生,略作得失檢討。
此時再看到這個女兒音聲熱切、顯在眼前,武則天也不免感慨,這像極了舊年的自己,諸事以利害盤算,自然情義淡薄。
讓武則天生出這一覺悟的,還是那個讓人驕傲又讓人傷心的孫子。她一生不將真心輕給於人,臨老心防不謹、被個小輩鑽了空子。
但如今再論愛恨,已經是複雜。武則天也一直在想,雍王之於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到如今也算勉強得出一個結論,這小子事君則不忠,事親則至誠,有權徒之表,但仍不失人之情味。這讓人無奈,也讓人感懷。
此時看着那對婆媳,武則天心中一動,指着太平公主不無感慨道:「兒郎若是長隨表兄,此際想是功表有名,省了許多事外雜計之功。」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便沉默下來,心中不無羞惱,也不無懊悔。她阿母觀人,仍有洞皮見骨之銳,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便將她此刻複雜的心情分講透徹。
神都政變後,太平公主存在感陡增,自覺得自己能夠在時局中做上許多事,腦海里也有各種想法啊湧現出來。
雍王離都之前,也曾詢問過她要不要讓兒子跟隨,但她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一則並不看好雍王此番西行,二則她在都中聲勢大壯,家中也需要一個子息支撐門戶,並不覺得兒子跟隨雍王西去、收穫能比留在神都更大。
到如今,她的兒子已經是四品殿中少監,可以說除了雍王兄弟之外,無論宗家民家、無有過之。
但太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認,她這一番為兒子張羅前程的操作,除了滿足她自己的虛榮心之外,效果委實不好。
本身她的兒子也沒有四品的資望與才能,虛領其職而不治其事,而且還因此引起了朝中李昭德、狄仁傑等宰相們對她的不滿,認為她弄權太過,對她多有牴觸。
假使當時讓兒子跟隨雍王西進,哪怕不參其事,但只要功表稍錄其名,若再歸都,效果是要遠遠好過她過去這半年沒有頭緒的經營。
且不說太平公主的糾結,此時與她心境相似的還有一人,那就是已經居在皇城太初宮的皇帝李旦。
李旦得知消息的時候,正在大內文思殿與宰相薛稷等人討論當世詩文。他新臨大位,是要有一些創建以彰顯君王威儀,修書制典無疑是見效最快、相對也成本略低的選擇之一。
眾人討論多日,還沒有確定修制什麼經典,中途休息之際,便有待制於大內的官員匆匆登殿,神情激動的入拜道:「陛下,大喜、大喜啊!隴邊露布入都,雍王殿下先勝吐蕃於青海,王尚書復破賊於安西……」
聽到這話,殿中眾人包括皇帝李旦在內,最初都略有茫然,李旦更下意識問道:「雍王幾時攻入青海?」
但話一問出口,他便反應過來,連拍御案並大笑道:「好、好!雍王並王尚書誠是壯士,外朝群臣是否已知此樁大勝?」
「李相公等已經齊聚政事堂,正待陛下召見。」
聽到這話,李旦神情稍顯複雜,但很快又是一副笑容滿面,先吩咐殿內眾臣先行前往,自己更衣即去。與此同時,他又將宰相薛稷留了下來。
「內外大事傳達,究竟是什麼什麼流程?何以遇事朕還不知,群臣先知?」
待到眾人退出後,李旦便皺眉問道。他雖然兩次為君,但權柄全都不大,對於這種具體的事務流程是真的不了解,因有此問。這一次還是隴邊的大捷喜訊,若是別的消息,大內得訊居然還要滯後於朝中,後果則不堪想像。
薛稷聞言後想了一會兒才又說道:「聖皇朝時,知匭使兼領都畿道諸驛,凡有事訊便先呈送大內,再分抄政事堂。」
聽到薛稷這麼說,李旦便有瞭然。這件事還真不怪別人,是他自己瞎操作斷了自己的耳目。
知匭使顧名思義,便是管理銅匭事務的官員。李旦舊在宮中時,單單銅匭告密其意圖謀反的書信便不知凡幾,心內自是下意識的厭物。
所以在出宮掌權不久,即刻便下令廢除銅匭諸事宜並相關的官吏,並沒想到知匭使居然還兼領如此重要的事情。
略作沉吟後,李旦又開口說道:「我欲使中官出事都畿周邊館驛,薛相公以為可?」
薛稷聽到這話,沉吟片刻後才說道:「國朝以來,並無使任中官的先例……」
「但我卻記得,太宗、天皇時,常有中官出入內外,乃至於使令諸邊。」
李旦不甘心放棄,繼續說道。
薛稷聞言後苦笑一聲,你也知道是太宗、天皇啊,當然這念頭他是不敢直接宣訴於口。皇帝或只是隨便一說,若真放在政事堂討論,自然有人懟他。
見薛稷沒有明確表態,李旦默然片刻,然後才嘆息道:「隴邊傳捷,本是社稷大喜,朕乍聞此,卻先生憂思。不知是朕德行不配享此,還是朝廷所用不得其人……」
聽到皇帝這麼說,薛稷自是慌了神,忙不迭叩地說道:「陛下乃二聖嗣血,履極則天下共識,此事不容置疑!邊將著功,足見聖人駕馭英明,至於余情所擾,誠是臣等政事堂在事者疏忽之罪!」
「一時雜感,相公不必如此。」
李旦降階親自扶起了薛稷,拍拍他臂膀說道:「相公且先行,朕隨後即至。」
待到薛稷也退出了殿堂,李旦才又坐回了御床,神情變幻許久,好一會兒才悵然道:「社稷之喜竟非君王之福,諸事如此勉強……」
政事堂里,因為皇帝還沒有到來,所以群臣還未正式就此事進行商議,但氛圍已經是非常的熱鬧。眼下進入政事堂的,除了直堂宰相之外,還有諸省寺官長,包括一干兩衙大將。
這當中,自然尤以左羽林大將軍、潞王李守禮最為引人關注,此刻正有半數朝臣聚集在潞王席側,各作賀言。
宰相李昭德與狄仁傑自不需要上前恭維潞王,各自專席獨坐,其中李昭德正在翻閱剛剛從兵部取來、朔方的相關資訊,而狄仁傑則在低聲詢問此次報捷有無隴邊諸胡州版籍資料。
過了好一會兒,政事堂外才響起鼓吹等儀仗樂聲,並伴隨着中官唱聲:「聖人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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