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封白施被一箭射穿咽喉,自然氣絕當場,魁梧身形更不受控制的向後拋起,直接砸翻了丈餘外一名胡酋剛剛擺設好的食案。而那胡酋也兩眼激凸,驚駭欲死,翻身便向側方滾出去。
眼見如此駭人一幕,廳堂中眾胡酋們無不驚悸至極,實在沒想到這位雍王殿下看起來風度卓然、實則竟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當堂射殺一名胡部大首領。
在經過短暫的錯愕後,有人下意識便推案而起,直向廳堂門口衝去。有人兩手抱頭,蜷縮席中。更有人直接掀翻席案,抽刀在手作自衛姿態。
郭達一箭射殺那胡酋後,自引親衛將雍王殿下團團保護起來,隔絕在混亂的廳堂局勢之外。而李潼也只是以手支頜,安坐在繩床上,等待着廳堂里秩序重新恢復。
廳堂內的混亂足足持續了大半刻鐘,堂中拔刀的胡酋自然沖近不到雍王身側,而那些向外逃竄的人自然也逃不掉,還是被府中甲士們驅趕回了廳堂中。
此時的廳堂,剛剛擺設好的席案再次被推倒、餐具散落一地,諸胡酋們也都不能安在席中,或是一臉警惕的背牆而立,或是戰戰兢兢的伏地乞饒。但無一例外,都避開了那個細封白施仰屍之處。同樣,也沒有人敢入前詰問雍王為什麼要下令射殺細封白施。
直到廳堂里各種雜亂之聲漸漸平息下來,李潼才站起身、排開拱衛在身前的護衛們,垂眼望向堂內神色各異的眾人,語氣仍是不善的說道:「諸位可知此獠死前所問之事的緣由?」
眾人聞言後,紛紛低頭沉思起來。剛才一場驚變嚇得他們大腦空白,幾乎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追想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顫聲道:「細、細封都督是問,為什麼沒有食案、餐具置備給他……」
「那足下可知為何?」
李潼聞言後,語調轉為溫和的問道,他記得開口這名胡酋足有四名胡姬進奉器具,所以對其印象不錯。
「我、卑職……卑職實在猜不到貴人心意,只知、只知進用器物的人,都是卑職日前進獻州府……」
這名胡酋又戰戰兢兢的說道,而在聽到這話後,場中其他人也都各自恍悟,其中相當一部分人臉上的惶恐微微收斂,略微心安下來。
但還是有些人則陡然心驚起來,並有一名胡酋再次抽刀在手,大聲說道:「我們這些邊胡投效大唐,是傾慕大唐恩義禮教,不向殿下進獻女色,又是什麼大罪,竟要被當面殺戮!」
很顯然,這人同樣也是沒有進獻女色的。此前不發聲,是不知道細封白施因何取死,自然也沒有必要為了細封白施的性命而出頭。現在知道是這個原因,頓時便警覺起來。
李潼聞言後又冷笑起來,望着對方說道:「孤入隴巡察,諸酋進獻方物,在乎心意。即便不獻,未稱罪也,我也不打算就此深究,仍然具席接待。但前言有說,我與諸位新識情淺,不存故誼,人何以待我,我何以待人,人情交涉,在乎來往。
此獠不思己失禮在先,反而當面詰我怨我禮數不周。匹夫尚有暴起拔刀之刻,何況我天家貴胄!人以禮待,我必禮還,人若謗我,我必殺之!既然在我的門廳,就要守我的規矩。不知我的為人,不算罪過,但若囂氣外露,通天權柄,豈是虛置!」
講到這裏,李潼望着那名胡酋緊握在手中的佩刀,臉上再次閃過一絲玩味笑容:「現在知此獠因何而死了?」
那人聽到這裏,已是悚然一驚,忙不迭棄刀於地,匍匐叩拜,額頭上冷汗如瀑,顫聲道:「求雍王殿下饒命,求殿下……卑職族有佳色,各族訪問皆不許,即日就獻殿下帷中!」
眼見這人還算識趣,李潼擺擺手說道:「方物進獻,各憑心意。知我者不以此夸,不知我者不以此懼。爾等諸胡,雖然散佈邊疆,但既然州府為號,自然也是我大唐臣員。何以事上?唯恭唯謹!爾等雖然所在蠻荒,但能不知我是誰?
我是唐家親貴,聖皇陛下目我宗家瑰寶,皇嗣殿下用我西分治事,滿朝才士皆傾倒,中外將士俱拜伏。如今行在隴邊,竟為卑胡所賤,情能忍受?若言不知我,我當使知之!方物事小,恩威為大。你們諸位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子這麼牛逼個人,你們敢說不知道我?小看我就是小看朝廷,看不起朝廷,那就是找死!
「殿下所言甚是,我等諸胡俱仰大唐天恩才能謀生於隴邊,殿下天家貴種,既然行入境中,自然要竭力供奉,不敢怠慢失禮!」
那些此前有所進獻的胡酋們,這會兒自然對雍王所言衷心贊同。做人做事,就該有這樣的區別對待,我們既然已經獻了禮,就該與那些沒有獻禮的人有差別。若諸事不問,只是一視同仁,那老子這禮獻的得多虧!
既然搭台唱戲,總得有唱有和,李潼的目標受眾,就是那些此前恭敬獻禮的胡酋們。至於在場其他神色晦暗、且並不急於響應的人,他也不在乎他們的想法,老子不要你覺得,只要我覺得!
接下來,他又喝令諸胡姬登堂收拾一片狼藉的廳堂,這一次倒也並沒有再強作區分,在場之眾、人人都置席案。但還是吩咐諸胡姬各自依傍她們酋長坐定侍酒,至於那些沒有進獻的胡酋們,身邊自然空無一人。想在老子這裏白嫖,那是做夢。
接下來酒食傳遞,宴會倒是勉強進行下去,明顯看得出那些胡酋們對雍王的態度恭敬了許多。畢竟那個死鬼細封白施,屍體還橫在廳外廊前呢。
誰也不清楚接下來這位跋扈恣意的雍王殿下會不會再繼續暴起殺人,心裏唯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老老實實把這場宴會應付過去,然後趕緊離開鄯城,儘量少接觸這個視人命為草芥的唐家宗王。
當然,最好還是補上獻禮,畢竟要禮要的這麼硬核,也真是少見,無謂因為一時的吝嗇把命都給搭上。
不過,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些胡酋想息事寧人、應付過眼前,李潼可不答應,撩不動也得硬撩。
所以,在淺用酒食後,他將手中酒杯放回案上,接着便抬手指着那些身邊胡姬侍酒的胡酋們笑語道:「前言人情交涉,在乎來往,這絕對不是虛言。大唐域納四極,我幸生天家,從心所欲、用度無匱,所愛者非諸邊方物,而是爾等恭敬情懷。既然具禮獻我,我當有所賞賜,如此才稱得上情誼篤善,上下相得。」
那些獻禮的胡酋們受到雍王禮待,已經安心不少,此時聽這意思還有意外收穫,一時間也都笑逐顏開,還未受賞,已經連連稱謝。
「今次輕身入隴,手邊無有珍貨為伴,但也不可讓爾等笑我慳吝。索性就地取材、因事為賞,方才所殺賊獠是誰?其人叫噪取死,其民其地,你等進獻方物者,各自分領!」
李潼又隨口笑語道,這話講完之後,整個廳堂中頓時沸騰起來,那些又受賞資格的胡酋們更是樂而忘形,紛紛起身蹈舞拜謝。只是那畫面遠不及胡姬起舞賞心悅目,倒像是群魔亂舞。
眼見眾人如此歡欣,李潼一時間也有些好奇,這才抬手召來劉幽求,低聲詢問所殺的那名胡酋是誰。
「其人名細封白施,乃党項羌細封部大首領,此前其部族隨吐谷渾沒於吐蕃,長壽初年才率部內附,為軌州都督府都督……」
聽到劉幽求的解釋,李潼才意識到自己這無意間是幹掉了一條大魚。羌族是隴右的胡族大支,主要分佈在河湟之間,早在漢時便專設護羌校尉以統治其民。
到了隋唐之際,羌人部族更多,像白蘭、党項、西山、黑羌等等,這些已經長期活躍在大唐境域周邊的稱為熟羌。除此之外,還有眾多不入教化的生羌分佈在深山老林中。
党項羌統分八部,除了後世比較熟悉的曾建立西夏政權的拓拔部之外,細封部也是其中一大部族,從地域上屬於土渾羌一系。至於這個細封部內附,還是李潼他奶奶重點宣傳的一個邊功政績,沒想到被李潼隨口一句話就給滅了。
細封部是個大部族,統民足有近萬帳之多,難怪那個細封白施如此霸氣外露,也難怪那些受賞的胡酋們高興的手舞足蹈。
如果按照進獻的比例分賞,一個胡姬就能換來近百帳的部眾,還有大片水草豐美的牧區可分割,這買賣真是怎麼算怎麼划算!
至於其他沒有進獻而不具備受賞資格的胡酋們,一時間也是眼熱得很。雖然雍王此賞也只是慷他人之慨,但大唐羈縻秩序並不允許諸胡之間肆無忌憚的攻伐兼併,特別是像細封部這樣的大部族。
現在有了雍王強勢背書,再加上細封部本就是先叛吐蕃、無路出逃,可以說覆滅已成定局。只是進獻幾女便能收得幾百帳生口,這機會實在難得!
眼見到諸胡酋蹈舞作樂,李潼也忍不住笑起來,你們高興的太早了。他給這些胡部們準備的,可不只有驅狼吞虎這一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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