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近末,返回神都述事的王美暢再次返回了長安。與之同行的還有兩位宰相,李道廣與楊再思。
得知一行人的行程後,李潼特意抽出一些時間來,親自在春明門外、龍首渠畔迎接。王美暢自然沒有這麼大的面子,但兩位宰相身領皇命而來,還是要禮貌一些。
彼此在龍首渠見面之後,先是稍作寒暄,然後兩名宰相便先將此番皇命封授稍作遞告,當然主要還是針對雍王。
雍王加鎮國雍王號,食邑增至五千戶,散官則進為武散第二等的鎮軍大將軍,使職方面又加了一個隴右諸君大使。
饒是李潼西進之後,便已經打定主意自立於關中,但也對朝廷此番封賞手筆之大暗感咋舌,他四叔這是打算不過日子了嗎?
鎮不鎮國,李潼倒不在意,原本歷史上他姑姑太平公主還有個鎮國號呢,該死照樣死。
可是食邑陡增至五千,增封幅度之大,也實在是讓李潼嚇了一跳。他在神都發動政變那麼大的功勞,此前所得實封不過兩千三百戶,現在居然直接翻了一倍有餘。
再加上一個對隴右諸軍的節制權,莫非朝廷已經默認他割據關中的事實?
不過接下來回城途中,通過楊再思的講述,李潼才了解到神都朝堂中最新的格局變化。
矛盾的焦點,便是皇嗣繼位形式問題,李昭德堅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繼承大統,至於其他人則反對如此。而作為政事堂另一大佬的狄仁傑雖然沒有明確表態支持哪一種,但也表示了並不支持李昭德。
了解到這一點之後,李潼才明白朝廷何以給予自己如此優封。
李昭德雖然強勢,但猛虎鬥不過群狼,他如此堅持,算是一意孤行,根本找不到太多人支持他,甚至可以說是對他所出身的關隴勛貴們的背叛,關隴勛貴是很難接受皇嗣以皇太子繼位的。
所以李昭德只能在朝外尋找助力,而關內的李潼便是當然之選。李潼權勢足夠,在對聖皇的餘威維持方面,與李昭德還有類似的需求。
當然,單憑李昭德一人,也難操作出如此殊封。另一個人,自然就是他四叔李旦了。
雖然說眼下皇嗣繼統已經在朝內達成了共識,但李潼一日不開口,誰就能保證皇嗣便篤定可以繼承皇位?我不支持四叔,支持三叔行不行?
而且朝中單單因為皇嗣繼位方式便吵鬧得不得了,這本身就是對皇權的摧殘。老子要怎麼做皇帝,還得聽你們瞎嗶嗶,這叫什麼事?我媽在位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這麼有想法?別管你是怎麼想的,你有什麼理由,本質上你就看不起我!
面對群臣喧鬧的局面,加強宗室的話語權,也是增強皇權的一種手段。儘管這手段可能有點飲鴆止渴的味道,但起碼李潼這個糖衣炮彈眼下那層糖皮還沒被嘬破。有了他這樣一個例子,李旦再去提拔扶植其他宗室來拱衛自己,效果也會更好。
這就是權力分配中的馬太效應啊,李潼已經在時局中確立了自己的位置與話語權,所以他甚至不需要親自加入到核心的權斗中,僵持不下的幾方也不會忽略他,而是要對他示好拉攏。
比如狄仁傑,他就不需要旗幟鮮明的跟李昭德搞對抗,只要作有限度的態度表達,時局中一些不爽李昭德的人自然會向他身邊匯聚。
李潼眼下對於神都城的權斗興趣已經不大,否則便不會抽身來到長安。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能夠繼續吊住他四叔,讓他四叔不能順利繼位。
但他也明白這不現實,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年號都改了,他四叔如果再不登基,那天下都會徹底亂套。
這一次朝廷之所以再加他隴右軍大使,就是因為隴右道宣撫進程很不順利。諸羈縻州都乏甚響應熱情,雖然也有長安動亂的緣故,但朝廷此前所任命的那些胡酋官長們,在元月大禮的參禮比例創下新低,甚至都比不上天授年間。
國內的鬥爭還不可怕,大不了大家各退一步、相忍為國,可如果朝廷喪失了對諸羈縻州的威嚇能力,那所帶來的影響將是災難性的,李潼也絕不希望看到這一點。
朝廷之所以加他隴右諸軍大使,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如果諸羈縻州真要鬧到不得不發兵震懾的程度,朝廷眼下也沒有再作徵發的能力,只能委於雍王。
所以當楊再思問起他的態度時,他只是嘆聲說道:「改元正朔,君王歸位,這是當然之義。無論朝廷如何決定,我自附表贊同。」
「可、但是,如今朝內對此也是紛爭不下,聲調不一,人心焦灼、左右兩難啊!」
楊再思聞言後便嘆息道,並策馬湊近雍王低聲道:「昭德剛硬強倔,已經頗惹眾怨。其人今次示好殿下,未必存心良善。卑職絕非私怨進言,但昭德其人的確不可長久為友。」
口中說着不是因為私怨,可講到李昭德的時候,楊再思臉上還是忿態難掩。他這一次前來長安,是以國子監祭酒的身份,而且也並非只是宣達皇命,而是被發配過來,將要長期留事長安。
雖然國子監祭酒也是清貴上卿,但跟政事堂宰相相比,則就不值一提,因此楊再思自然憤懣不已。
王美暢此番前往神都,神都城中權力結構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直接有四個人被踢出了政事堂。
其中李潼一系有兩個,楊再思以國子監祭酒坐鎮長安,復建長安的國子監。鄭杲則從本職的洛州長史入省擔任戶部尚書。與楊再思同行的李道廣也罷知政事,專事兵部尚書。另外一個就是尚書左丞韋巨源,轉任鴻臚卿。
另外,狄仁傑進位門下侍中,正式獲得與李昭德分庭抗禮的地位。宰相崔玄暐加領殿中監,散騎常侍薛稷則擔任門下黃門侍郎。至於禮部尚書歐陽通與中書侍郎陸元方都無作調整。
單從表面上來看,這一次李昭德與李潼都頗受損失,特別李潼直接就丟了兩個宰相席位。
不過李潼在神都的核心利益只有漕運和北衙,此前之所以要在政事堂搶位,那是因為不佔白不佔。佔到了手裏,拿來進行政治交換也是好的。
比如這一次,他雖然交出了兩個席位,但自身權位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而且還掌握了重要的戶部。鄭杲擔任戶部尚書,無論是對漕運還是對關內客民入籍,都能產生極大的作用,這遠比一個政事堂虛席跟人放嘴炮要更加有意義。
至於楊再思這個傢伙,節操本就不高,留在神都李潼還擔心他會不會狐假虎威的給自己惹事情。現在被發配到了長安,正好看得牢一些,放心使用其才能。
李昭德交出一個宰相席位,其實也是出於此類考慮。政事堂一下子裁撤四個席位,只保留下六名宰相,這無疑會讓宰相們的權力更加集中。
李昭德本身就作風強勢,一個能頂五個,就算在政事堂孤軍作戰也根本不怵。而且不要忘了,政事堂這六個宰相中,其中兩個還屬於雍王一系。
就算有什麼大事難定,拖到需要投票表決,只要他能跟雍王保持親近,也根本不懼其他。場內平分秋色,場外還有雍王這一個強大外援,在最高的決策層面仍然佔據優勢。
而且李道廣退出政事堂後,又順勢掌握了兵部,這對李昭德的權力又是一大補充。甚至於李昭德走上這一步,本就是以退為進,奠定與雍王合作的基礎。
到了這樣一個層面,大凡身具大局觀者,個人的利害得失並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看的還是政治立場與主張。並不能說李昭德在西京此事上幫了李潼一把,李潼便一定要與他合作。
可是現在,李昭德掌握了兵部,李潼就必須要與李昭德靠攏起來。因為他們兩個人對外策略都是激進的,都想打出去。如果換了狄仁傑這樣的保守派,前線奮勇作戰,後路不斷被穿小鞋,想想就覺得難受。
當然,這一次調整,得益最大的還是皇嗣李旦與狄仁傑等河北佬兒。殿中監非親信不用,崔玄暐能夠兼領,起碼說明與皇嗣之間關係更加密切。
原本李旦手下唯有一個薛稷在政事堂,而薛稷的本職僅僅只是左散騎常侍,簡直比洛州長史拜相的鄭杲還不如。但是現在薛稷進入了門下要省,那就絕不再只是一個樣子貨了。
當然這也只是針對局面上的分析,具體究竟誰更得利,終究還是要靠事實來檢驗。比如李旦跟河北人親近起來,那麼他的姻親們該怎麼安排?能不能夠兼收二者之力,又能讓他們達成平衡,這也很考驗他四叔的操作。
儘管楊再思對李昭德拿掉他宰相之位憤憤不已,但李潼卻明白,朝廷目下這種局面,跟李昭德合作才最符合他的利益和立場。內有權相,外有強將,這從來都是把持權力的不二法門。
李道廣一行人抵達大興宮皇城後,便當着長安諸眾的面正式宣讀朝廷的封授制書。
可李潼從頭到尾聽了一遍後,卻發現僅僅只是名位上的變動,卻無涉財貨封賞,忍不住便開口問道:「制命宣達,僅止於此?西京府庫空虛,將士忍飢耐渴為戰,若得重貨激勵人心……」
李道廣聽到這話便瞥了雍王一眼,眼神頗有哀怨,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出口?龍首原上貨車交頭接尾,都是從神都搜刮出來的民脂民膏,你當我瞎啊!
被李道廣那副眼神盯着,李潼也覺得有些尷尬,得了,本來還想着從神都掏點財貨來刺激下長安的市場,現在看來,只能再想別的辦法了。錢糧都不給我,也就別怪我把關中圈成私地,什麼都是老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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